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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枚少爺懷著異樣的心情,靜聽著克安的響亮的聲音,他全身微微地抖起來。有人在他的耳邊小聲說話,他也不明白那些話的意義。克安唱出了「三請新郎登花堂」的句子。枚少爺覺得有人推動他的左膀,他的臉突然燒起來,他的兩隻腿也在打顫。他勉強移動腳步,笨拙地走出房去。他進了堂屋,眼前仿佛起了一陣霧,他的眼光變遲鈍了。一切景象都從他的眼前過去。他的腦子裡沒有留下一個印象。他只知道別人指給他應該站的地方。他的臉向著堂屋門。他的腦子裡熱烘烘的,他什麼都看不清楚。他聽見克安唱「三請新娘降彩輿」的句子,但是他沒有看見那兩位女親戚把新娘攙出花轎。進入他的眼裡的只是紅紅綠綠的顏色。

  這一堆顏色移到他的右邊停住了。於是又響起克安的響亮的聲音:「先拜天地。」外面一班吹鼓手又吹打起來。他機械般地跪拜下去。然後他們掉轉身朝裡換過位置,依舊男左女右,拜了「祖人」他仍然機構般地動著。等到克安無情地高唱「夫妻交拜」的時候,他覺得好象頭上著一個霹靂,四肢頓時麻木起來,他帶著笨拙的舉動移轉身子,跟新娘面對面地站著。新娘頭上那張大紅蓋頭帕似乎就蓋在他的臉上。他自己也有一張紅得象豬肝似的臉。這一刻似乎過得很快,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怎樣把這個禮節行完了的。但是克安又在高唱「童子秉燭送入洞房」了。

  堂屋的三道門都已打開,花轎早在新娘出轎以後抬走了,擁擠在左邊門口的人便讓開一條路,高家的覺世和另一個親戚的孩子穿著新衣捧著一對蠟燭引路。枚少爺低著頭,手裡拿著一條粉紅綢子的一端,另一端捏在新娘的手裡(蓋頭帕遮住她的臉,伴娘攙扶著她的膀子),他一步一步地倒退,慢慢地把他的新娘牽進新房去。

  枚少爺知道傀儡戲並沒有完結,這不過是一個開場。忍耐原是他的特性。他們進了洞房以後,「撒帳」的典禮又開始了。他同新娘並肩坐在床沿上。克安笑容滿面地走進來,手裡捧著一個盛喜果的漆盤,開始說起喜慶的頌詞。

  克安從盤裡抓起一把五色花生、百果等等先朝東邊撒去,鏗鏘地唱著:「撒帳東,芙蓉帳暖度春風。」接著他又唱:「撒帳南,願作鴛鴦不羨仙。」他唱一句,撒一句,把東南西北都撒過了。然後他唱起「撒新郎……」和「撒新娘……」來,同時把喜果往新郎與新娘的身上撒去。這是人們最高興的時候。男男女女、房內房外的旁觀者一齊哈哈大笑起來。尤其使眾人滿意的,是克安還唱出「撒伴娘」的詩句,把喜果拚命地朝那個年輕的伴娘身上撒去。

  撒帳完畢,枚少爺輕輕地噓了一口氣。但是這還不是休息的時候,他應該行「揭蓋頭」的禮節。他抽出先前藏在靴子中的紅紙裹著的筷子。他躊躇了一下,他的手微微地抖著。他抑起頭看。他有點膽怯,但是也只得鼓起勇氣把新娘頭上那張蓋頭帕一挑,居然挑起了那張帕子,把它搭在床簷上。一陣粉香往他的鼻端撲來。他抬起眼睛偷偷地看了新娘一眼,他的心怦怦地跳動。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清楚,他的眼前只有一些搖晃的珠串和一張粉臉,可是他卻不知道是一張什麼樣的臉。他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說:「新娘子高得多。」

  喝完了交杯酒以後,枚少爺沒有留在新房裡的必要了。他的父親已經吩咐外面預備好轎子,他應該到馮家去謝親。這又是一個使他膽怯的工作,而且他還記得前一年他的姐夫到他家來迎親時的情景:許多人躲在房內或者站在階上張望,說些尖刻的批評的話,露出輕視的笑容。他不願意讓自己成為那許多陌生的眼光的目標,他不願意讓他笨拙的舉動成為別人笑談的資料。但是他父親的話是不可違抗的命令,並且這是結婚典禮中的一部分,他不能夠避免它。他終於硬著頭皮走入那頂嶄新的拱杆橋。四個轎夫吆喝一聲,把轎子高高地抬起來。他端端正正地坐在轎內,插著金花的博士帽戴在他的頭上,兩條紅綢斜掛在他的兩肩,寬大的馬褂和袍子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他覺得內衣被汗水打濕了。額上也冒出汗來。他不像是到他岳父家去謝親,倒像是被人押著赴刑場。

  轎子到了馮家,周貴(他也披著花紅,穿著新馬褂和新布袍)喜洋洋地先把貼子遞進去。馮家已經在等候枚少爺了。轎子在大廳上停下來,枚少爺恍恍惚惚地跨出轎子,由大開著的中門走進裡面。人把他引進堂屋。仿佛有許多尖銳的笑聲和細語從四面八方向他圍攻,他不敢把眼睛動一下。他勉強行完了禮。還有人送他走出中門。他跨進轎子,又被舉在空中。他吐了一口氣。他想,又一個難關度過了。

  四個轎夫抬著轎子在街上飛跑,很快地就回到了周家。洋琴聲、瞎子唱戲聲、喚人聲和笑聲打碎了枚的心。他剛剛跨出轎子,高家的兩個孩子覺群、覺世便走過來拉住他的手,笑著說:「看新郎官!看新郎官!」他擺脫了這兩個孩子的糾纏進到裡面,正遇見覺新。覺新同情地對他笑道:「你有點累嗎?」他忽然覺得他想哭。但是他不敢哭,他默默地點一個頭。

  賀客還在陸續地來。他應該在堂屋裡對每個人叩頭還禮。他接連地磕頭,不知道磕了若干次。他盼望著休息。但是「大拜」的時刻又到了。

  新娘已經在洞房裡換好衣服,頭上仍然戴著珍珠流蘇,身上穿著粉紅緞子繡花衣裙,由伴娘攙扶出來。覺新吩咐奏樂。周伯濤夫婦先敬了祖宗。然後輪到枚少爺同新娘站在一起向祖宗跪拜,行著三跪九叩首的大禮。然後這一對夫婦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周氏和徐氏,都是行的大禮。人只見枚少爺跪下去又立起來,剛立起來又跪下去。新娘卻得到一些方便,她每拜一個人,只需要跪一次,等著把禮行畢才由伴娘扶她起來。

  覺新拿著一張紅紙貼站在旁邊贊禮。吹鼓手不斷地在外面吹打。枚少爺依著禮節叩頭。這次大拜的對象包含著家人、親戚(親戚中又分至親、遠親,不論大小都要出來受新夫婦跪拜),然後才是朋友。禮有輕重,拜的次數也要分多寡,這些都寫在覺新手裡那張貼子上。覺新唱到了自己的名字,便把貼子遞給別人,拉著覺民一起去陪著新夫婦跪拜。拜完起來,他又拿過貼子贊禮。

  這樣的跪拜差不多繼續了兩個半鐘頭,弄得枚少爺頭昏眼花,腰酸背痛。他拜完走出來,臉色發白,四肢無力,幾乎站立不穩。內衣完全濕了。他的面容叫人看見覺得可憐。做父親的周伯濤卻一點沒有注意到。周伯濤這時可以說是被淹沒在快樂裡面。他很高興他討了媳婦,而且同「當代大儒」的馮樂山叔侄結了親戚關係。這一天與其說是枚少爺的吉日,倒不如說是周伯濤的喜慶日子。

  覺新卻看見了枚的面容,他知道這個病弱的年輕人有點支持不下去了。他關切地向枚問話,又把枚少爺拉到一個清靜的房間(周伯濤的書房)去休息一會兒,脫一脫馬褂。他還給枚少爺扯了痧。外面有人在叫新郎。枚少爺放下手裡捏的一把團扇,預備出去。覺民也在這間房裡,便說:「讓他們去喊,不會有什麼要緊事,不要理他們。」覺新聽見這樣的話,並不反對。他也勸枚在籐椅上多躺一會兒。

  「就是這些無聊的把戲,多麻煩,簡直會把一個人折磨死的。我真不曉得這是為的什麼?」覺民憐憫地望著枚,又想到剛才看見的把戲,便憤慨地說。

  「你不要輕視它們,你將來也要耍這些把戲的,」覺新似乎有一腔的不平,卻無處傾訴,他警告覺民說。這是他的絕望的掙扎。他便是這樣一個充滿矛盾的人:他並不贊成這些繁雜的禮節,但是今天他卻在這兒贊禮。

  「我,我才不會。你看著罷,」覺民充滿自信地笑道。他覺得自己已經夠堅強了,至少他不會做別人強迫他做的事。他下了決心說:「我決不會做這些事。」

  「你不要這樣早就誇口。我從前難道就願意過?但是有許多事情是不由你自己作主的,」覺新好象澆冷水似地說道。枚少爺雖然疲倦,但是他還睜大眼睛注意地聽他的兩個表哥說話。

  覺民又笑了笑。他慢慢地說:「你從前沒有做到的事,讓我來做倒也好。難道我就不能學三弟的榜樣!我決不做別人強迫我做的事。」他又加上一句:「我更不做古人強迫我做的事。」

  「啊!」覺新驚疑地說出了這個字。

  覺民還來不及答話,就聽見外面有人在喚:「枚少爺。」

  「我要走了,」枚連忙從籐椅上站起來,對覺新說。他臉上的愁容和倦容還沒有消去。

  「枚表弟,你再休息一會兒罷,不會有什麼要緊事情,」覺民勸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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