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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1)


  覺民送走了劍雲以後,懷著激動的、痛苦的心情走進了花園,他知道覺慧一定在那裡。果然他在湖畔找到了覺慧。

  覺慧埋著頭在湖濱踱來踱去,有時忽然站住,把平靜的水面注意地望了一會,或者長歎一兩聲,又轉過身子大步走著。他並不曾注意到覺民走近了。

  「三弟,」覺民走出梅林,喚了一聲,便向著覺慧走去。覺慧抬起頭看了覺民一眼便站住了,並不說一句話。

  覺民走到覺慧的面前關心地問道:「你的臉色這樣難看!你究竟有什麼事?」

  覺慧不作聲,卻又朝前走了。覺民追上去抓住他的袖子,懇切地說:「你的事情我完全明白。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辦法?……我勸你還是忘記的好。」

  「忘記?我永遠不會忘記!」覺慧憤怒地答道,眼睛裡閃著憎恨的光。「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是不容易忘記的。我站在這兒把水面看了好久。這是她葬身的地方。我要在這兒找出她的痕跡。可是這個平靜的水面並不告訴我什麼。真可恨!湖水吞下她的身體以後為什麼還能夠這樣平靜?」他擺脫了覺民的手,把右手捏成拳頭要向水面打去。「……然而她並不是一點痕跡也不留就消失了。這兒的一草一木都是見證。我不敢想像她投水以前的心情。然而我一定要想像,因為我是殺死她的兇手。不,不單是我,我們這個家庭,這個社會都是兇手!……」

  覺民感動地緊緊捏住覺慧的手,誠懇地說:「三弟,我瞭解你,我同情你,這些日子我只想到我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前途,自己的愛情。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書房裡讀書,我們總是一起上學一起出來。我放學早,總是等著你,你放學早也要等我。後來我們進中學,進『外專』也都是一樣。在家裡我們兩個人一起溫習功課,互相幫忙……這大半年來我為了自己的事情跟你疏遠多了……這件事情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不然,我們兩個人商量也許會想出一個好辦法。兩個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有辦法,我們從前不是常常這樣說嗎?」

  覺慧的眼角掛了兩顆大的眼淚,他苦笑地說:「二哥,這些我都記得。可是如今太遲了。我想不到她會走這樣的路。我的確愛她。可是在我們這樣的環境裡我同她怎麼能夠結婚呢?我也許太自私了,也許是別的東西迷了我的眼睛,我把她犧牲了……現在她死在湖水裡,婉兒含著眼淚到馮家去受罪。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件事,你想我以後會有安靜的日子過嗎?……」

  覺民的臉上現出悔恨的表情,眼淚從他的罩著金絲眼鏡的眼睛裡落下來,他痛苦地喃喃說:「的確太遲了。」他一面把覺慧的手捏得更緊。

  「二哥,你還記得正月十五的晚上嗎?」覺慧用一種充滿深沉的懷念與苦惱的聲音對覺民說,覺民默默地點了點頭。覺慧又接著說下去:「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多高興!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如今我到哪兒去找她?……她的聲音,她的面貌,我到哪兒去找呢?她平日總相信我可以救她,可是我終於把她拋棄了。我害了她。我的確沒有膽量……我從前責備大哥同你沒有膽量,現在我才曉得我也跟你們一樣。我們是一個父母生的,在一個家庭裡長大的,我們都沒有膽量……我恨我自己!……」他不能夠再說下去。

  他急促地呼吸著,他覺得全身發熱,熱得快要燃燒了,他的心裡似乎還有更多的話要傾吐出來,可是他的咽喉被什麼東西堵塞了。他覺得他的心也顫抖起來。他掙脫了覺民的手,接連用拳頭打自己的胸膛。覺民把他的手緊緊地捏住。他瘋狂地跟覺民掙扎,他簡直不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他的腦子裡什麼都不存在了。他被一種激情支配著,在跟一種壓迫他的力量鬥爭。他已經不再記得站在他面前的是他所愛的哥哥了。他的力氣這個時候增加了許多,覺民幾乎對付不了他,但是最後覺民終於把他推在路旁一株梅樹旁邊。他頹喪地靠著樹幹,張開口喘氣。「你何苦來!」覺民漲紅了臉,望著覺慧,憐惜地說。

  「這個家,我不能夠再住下去!……」覺慧停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這與其說是對覺民說的,不如說是對自己說的。他又埋下頭去搓自己的手。

  覺民的臉色變了。他想說話,但是並沒有說出來。他把眼光時而放在覺慧的臉上,時而又放在梅林中間,這時正有一隻喜鵲在樹上叫。漸漸地他的眼睛發亮了,臉色也變得溫和了,他的臉上浮出了笑容。這是含淚的笑。眼淚開始沿著眼角流下來。他說:「三弟,……你為什麼不再像從前那樣地相信我呢?從前任何事情你都跟我商量。我們所有的苦樂都是兩個人分擔。現在為什麼就不可以像從前那樣?……」

  「不!我們兩個都變了!」覺慧憤憤地說,「你有了你的愛情,我什麼都失掉了。我們兩個還可以分擔什麼呢?」他並不是故意說這樣的話來傷害覺民的心,他不過隨便發洩他的怨氣。他覺得在他跟哥哥的中間隔著一個濕淋淋的屍體。

  覺民抬起頭,口一動,似乎要大聲說話,但是馬上又閉了嘴。他埋下頭去,沉默了半晌,他再抬起頭來,差不多用祈求的聲音說:「三弟,我剛才向你認了錯。你還不能原諒我嗎?你看我現在後悔了!我們以後還是像從前那樣地互相扶持,邁起大步往前走吧。」

  「然而這又有什麼用?現在太遲了!我不願意往前走了,」覺慧似乎被解除了武裝,他的憤怒已經消失了,他絕望地說。「你居然說這樣的話?難道你為了鳴鳳就放棄一切嗎?這跟你平日的言行完全不符!」覺民責備道。「不,不是這樣,」覺慧連忙辯解說。但是他又住了口,而且避開了覺民的探問的眼光。他慢慢地說:「不只是為了鳴鳳。」過後他又憤激地說:「我對這種生活根本就厭倦了。」

  「你還不配說這種話。你我都很年輕,都還不懂得生活,」覺民依舊關心地勸道。

  「難道我們看見的不已經夠多嗎?等著吧,最近的將來一定還有更可怕的把戲!我敢說!」覺慧的臉又因憤怒而漲紅了。「你總是這樣激烈!事情已經過去了,還有什麼辦法?難道你就不想到將來?奇怪你居然忘記你平日常說的那幾句話!」

  「什麼話?」

  覺民並不直接答覆他,卻念道: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給自己把幸福爭過來。」

  覺慧不作聲了。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得很快,這表現出來他的內心的鬥爭是怎樣地激烈。他皺緊眉頭,然後微微地張開口加重語氣地自語道:「我是青年。」他又憤憤地說:「我是青年!」過後他又懷疑似地慢聲說:「我是青年?」又領悟似地說:「我是青年,」最後用堅決的聲音說:「我是青年,不錯,我是青年!」他一把抓住覺民的右手,注視著哥哥的臉。從這友愛的握手中,從這堅定的眼光中,覺民知道了弟弟心裡想說的話。他也翻過手來還答覺慧的緊握。他們現在又互相瞭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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