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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


  吃過午飯以後,覺民和覺慧在覺新夫婦的房裡閒談了一陣。覺民提議上街去散步,覺慧同意了。在路上他們談著現在和將來,兩個人都很興奮,這半年來他們從沒有談過這麼多的話。

  天色陰暗,空中堆著好幾片黑雲。傍晚的空氣很涼爽。清靜的街巷中只有寥寥的幾個行人,倒是幾家公館的門前聚了一些轎夫和僕人在閒談。

  他們走過了兩三條街,在街口一所公館門前磚牆上左右兩邊各掛了一塊長方形木牌,黃底綠字,都是正楷。一邊是「高克明大律師事務所」,另一邊是「陳克家大律師事務所」。「我們怎麼走到這兒來了?」覺民說。後來他們走進了一個僻靜的巷子,巷子曲折,腳下是鵝卵石鋪的路,穿皮鞋的腳走起來相當吃力。兩邊是不十分高的土牆,院子裡高大的槐樹把它們的枝葉伸到牆外。有一家牆內長了兩株石榴樹,可惜鮮豔的花朵已經落盡,只剩下一些在都市里憔悴了的淡紅色的小石榴懸在綠葉叢生的樹枝上。這一帶是異常地清靜,獨院的小小的黑漆大門掩著,偶爾有一兩個人進出。

  「我們回去吧。天色不好,恐怕會下雨,」覺慧說,他注意到天空的黑雲漸漸地聚攏了。

  「噓!不要響,」覺民急急地拉著弟弟的袖子,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你看。」

  從前面一家獨院裡閃出來一個人影。這個人正向著他們走來,忽然抬起頭看見了他們,馬上掉轉身走回那家獨院裡去,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五爸!他在這兒幹什麼?」眼快的覺慧驚奇地低聲說。

  「為什麼鬼鬼祟祟的,看見我們就跑開了?」

  「不要響,我們走過去看看、那是什麼地方,」覺民提醒弟弟說。

  他們兩個人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地走到那家獨院的門前,用手輕輕地推門,推不動。他們靜靜地站著,想聽出一點聲音。裡面似乎有腳步聲,但是他們仔細聽去卻又聽不見什麼。兩個人又抬起頭朝這兩扇油漆嶄新的大門看去,才注意到那張貼在門上的紅紙條:「金陵高寓」。

  覺民吐了吐舌頭,便含笑地拉著覺慧走了。

  「奇怪,金陵高寓,不就是我們的家嗎?」覺慧走出巷子,好奇地對覺民說。

  「省城裡金陵高家當然不止我們一家……不過你注意到這些字是哪個寫的?」

  覺慧聽見哥哥的問話感到奇怪,但是他忽然領悟了,便帶笑答道:「不是五爸寫的嗎?是,一定是他寫的,我認得出來。」

  「不錯,是他寫的,」覺民點頭說。但是他忽然換了驚疑的語調自問道:「那麼為什麼會貼在這兒呢?」

  「因為這就是他的家,」覺慧恍然大笑道,他開始明白這一切了。

  「他的家?……不是在我們公館裡頭嗎?」覺民不懂得這個意思,驚訝地問道。

  「當然,他現在有兩個家了……我不久以前就聽見高忠說起過,不過那個時候我並沒有留心。現在才想起來了……好,我們不久又有把戲看了!」

  「我也明白了,不過家裡的人恐怕還不曉得,」覺民帶笑說。

  「這個地方離三爸的律師事務所不遠,三爸怎麼會不曉得?我看總有一天會曉得的,橫豎又有把戲給我們看了,」覺慧輕蔑地說,這時候他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忽然覺得自己的道德的力量超過那個快要崩潰的空虛的大家庭之上,他並不以為這是誇張的想法。

  「不好,下雨了,」覺民正要回答弟弟,忽然覺得一滴水落到他的額上,便驚惶地說,一面加速腳步往前面走。

  「我們快點跑罷,大雨就要來了,」覺慧說了這句話,就開步跑起來。

  不久大雨就落下來,等這兩弟兄跑到家裡,他們穿的洋布長衫已經濕透了。

  「鳴鳳,打臉水!」覺慧走到窗下,順口叫出了這一聲。他並不覺得說錯了話。

  「你還要叫鳴鳳?她……」覺民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口。

  覺慧回過頭看了覺民一眼,也不回答什麼,他的臉色馬上變了。他換了語調頹唐地叫了兩聲「黃媽」,聽見左上房裡有人答應,他吩咐了「倒臉水」的話,便無精打采地走進自己的房間,懶洋洋地換了濕衣服,剛才冒雨跑回家的勇氣完全消失了。

  黃媽提了水壺來,看見他們成了這個樣子,不免說了許多責備的話,自然這都是好心的責備。而且她差不多要流出眼淚地說了「要是前頭太太還在,決不會讓你們這樣沒有照料」的話;又說了「你們為了前頭太太,應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不應該這樣不愛惜」的話;又說了「我在這兒完全是為了你們,不然我已經早走了」的話;又說了「鳴鳳現在沒有了,以後就只有我一個人服侍你們,要是你們不愛惜身體,萬一我也死了,不曉得再有哪個來盡心服侍你們」的話;又因為鳴鳳的死,說了「如今這個公館已經成了渾水,我實在不願意住下去」的話。這些話都是很傷感的,他們兩人的心事都被它們引起來了。

  黃媽說得夠了,看他們換好了衣服,才歎息一聲,移動著她的小腳一拐一拐地走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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