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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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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一些時候,劍雲才慢慢地抬起頭來,用他的茫然的眼光,把屋子的四周望了一下,喃喃地自語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覺民站起來,大步在屋裡走了一陣,忽然在方桌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他把眼光送到劍雲的臉上。兩人的眼光遇在一起。他們在眼光裡表示了一些陰鬱的思想。劍雲又把頭埋下去。 「都是為了愛,」覺民苦惱地說。「三弟跟鳴鳳的事我現在明白了。我以前就有些疑心……想不到會有現在這樣的結局。我真想不到鳴鳳的性子這樣烈!……可惜得很!如果她生在有錢人家……」覺民似乎說不下去了,他的臉上現出掙扎的表情。過了幾分鐘他又用激動的聲音說:「都是那個愛字……大哥近來瘦多了,他這幾天很憂鬱……這不也是為了愛嗎?……愛,我想愛應該給人帶來幸福、但是為什麼卻帶來這麼多的苦惱?……」他的聲音顫抖著,這時候他想到了自己的事情,他差不多要為自己的前途悲哭了。在他的眼前隱約地出現了將來的暗影。他的大哥的一生就是他的一個「榜樣」。 劍雲不知道覺民的悲哀的原因,以為這單是由同情來的,同時他自己的心事也被這一番話引起來了。他的生活裡的悲哀比任何人的都大,他更需要著別人的同情。許多時候以來,他就懷著滿腹的悲哀,找不到一個人來聽他傾訴。他永遠以為自己太渺小,太無能了,跟任何人都比不上。他過著極其謙遜的生活,他永遠拿一顆誠實的心待人,然而他在各處都得到輕視和冷淡。雖然他偶爾也曾得到一點同情,但這也只是表面上的,不過他已經覺得受之非分了。他,在踐踏中生長起來的他,確實不曾抱怨過生活,而且甚至對輕視和冷淡也是平靜地、或者更可以說是膽怯地忍受的。 他在這種情形裡過了許多年,現在他看見覺民對別人的不幸竟然表示了這樣深的同情,他覺得他找到了一個可以聽他傾訴的人,於是在他的內心藏了許久的話變成一股力量開始來推動他了。他鼓起勇氣試了幾次,終於開了口:「覺民,我有話向你說……」他又停頓了一下,看了覺民一眼,遇到覺民的溫和的眼光,他才接著說下去:「我這次大病過後,不曉得為什麼緣故,時時想到死。固然像我這樣地活著不如死了好,不過我卻有點怕死。你想,活著是這樣寂寞可憐,死了更不曉得會怎樣寂寞可憐啊!沒有一個人來哭我,來看我。孤零零的,永遠是孤零零的。多麼寂寞……這次大病中承你們弟兄好意來看過我幾次。這幾次我是永遠記得的,我多麼感激你們!……」 「這些事情還提它做什麼?」覺民聽見這番話倒覺得慚愧,他想把話題支開。 「我一定要說。覺民,如果我這一生值得你同情的話,你肯答應將來我死了以後,每年春秋兩季到我墳前來看看我嗎?」他淒涼地說。 「劍雲,為什麼你只說這種不愉快的話,你不看見我們的痛苦已經夠多了嗎?」雖然是責備的話,但聲音卻是異常溫和。劍雲用手揉了揉眼睛,又接下去說: 「我一定要說,我一定要把我的事情告訴你。現在只有你可以聽我的傾訴……因為大哥有大哥的悲哀,覺慧也有覺慧的悲哀,我不能夠再把我的悲哀給他們加上去……我愛上了一個人。我自己也明白這是非分的愛,我曉得她不會愛我。我曉得像我這樣的人配不上她那樣的女子,我常常對自己說:『不要做夢吧,你為什麼要愛她?像你這樣的人還值得人愛嗎?拋棄你這絕望的愛吧。』然而事實上我卻不能夠。我不能不想她。聽見她的名字,我就止不住心跳;看見她的臉,我就像受到了一次祝福。我常常暗中喚著她的名字,有時候這個名字就可以安慰我,鼓舞我。但是有時候這個名字又給我帶來更大的痛苦,因為我一念這個名字,我就更熱烈地想到她,我恨不得立刻跑到她面前,把我的愛情向她吐露。可是我又沒有勇氣。 我這樣一個渺小無能的人怎敢向她吐露我的愛情呢?……我不曉得為什麼像我這樣在踐踏和輕視中長大的人也會有愛的本能。我為什麼又偏偏愛上了她?她又是那麼高潔,我連一個愛字也不敢向她明說……這種愛,這種絕望的愛給我帶來多大的痛苦!……自然這是我自己的錯,我不能夠埋怨她。她一點也不知道!……我整天被這種絕望的愛折磨著……我每次到王家去,我總要望她的窗戶,有時候她在家,我看見白色的窗簾,它給了我多少幻想,多少美麗的幻想,我仿佛看見了她在房裡的一舉一動,我好像就站在她的身邊。但是這安慰也只是暫時的,因為不久我就記起我的身世,於是我又陷在污泥裡去了……她在家裡的時候,我聽得見她的咳嗽聲,談話聲,那是多麼好聽的聲音! 那時我要費很大的力才能夠把心放在書上,才能夠給我的小學生講解……有時候她在學堂裡還沒有回家,聽不見她的一點聲音,我又感覺到寂寞……我為了她把身體弄得壞到這個樣子,可是她一點也不曉得,而且也沒有一個人曉得。其實她就是曉得,她至多也不過可憐可憐我罷了,她不會愛我的……我明白沒有一個女人會愛我。我是一個卑不足道的人!世界上有那麼多的光明,那麼多的愛,可是都不是為我而設的,我是一個被幸福遺棄了的人……」他停了停。覺民並不開口。 劍雲取出手帕揩了眼淚,又把他的謙虛而憂鬱的眼光在覺民的臉上掃了一下,然後帶著苦笑,慢慢地說:「覺民,你會笑我無聊吧,我太不自量了。有時候我簡直忘記了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我有時候在絕望中甚至怨恨我的父母把我生在這樣的環境裡面。只要我換了一個環境,譬如就處在你的地位吧,我也不會痛苦到這個地步了……覺民,我真羡慕你!我常常想,我甚至禱告,只要能夠處在你這樣的環境,像你這樣可以隨意跟她接近談話,就是縮短我十年的壽命我也情願……我常常生病,有時候就是為了她的緣故。在病中我也還想念她,而且想念得更切。我天天禱告,盼望她到我的病房來看我一次,我暗暗地低聲喚她的名字,我希望她總有一天會聽見…… 我聽見腳步聲我就以為她來了。但是她的腳步聲我記得很清楚。她的腳步整天踏在我的心上。可是她始終不曾來看我一次……記得你們來看我的時候,我見了你們,就仿佛見了她,因為你們常常跟她在一起。偶爾從你們的談話裡聽到她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多麼厲害!我覺得我的病體馬上就好多了。可是你們不久就去了,而且去了又不曉得什麼時候再來。我想到你們去了以後我的寂寞冷靜,我覺得我好像馬上就要死去一樣。你們不曉得我是用什麼樣的眼光來望你們,我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向你們說感謝的話。 我還想托你們轉達幾句話問候她,或者向你們詢問她的近況。可是我又害怕你們會猜到我的心理,會笑我,會責備我,我一句話也不敢說出來……還有第二次你們來看我的時候,我看見覺慧手裡拿的那張《黎明週報》,我看見她的文章的題目同署名。我很想向覺慧要來那張報紙細細地讀,可是不曉得為什麼緣故,我終於不敢開口。我害怕我一開口,你們就會知道我的秘密,會責備我,不理我。雖然事後我明白我的過慮是多麼可笑,但是當時的確是這樣……你們走了以後我一個人把那個題目不曉得念了多少遍。」他把兩隻手捏在一起絞了幾下。覺民忽然咳了一聲嗽。 「我的話就要完了,」劍雲放開手繼續說。「我不該拿我的瑣碎事情來耗費你的時間。不過除了你以外,我連一個可以聽我的傾訴的人也沒有……我想你一定愛她,自然你不會妒忌我。哪個會妒忌像我這樣的人呢?我真羡慕你!我希望你跟她美滿地結婚……萬一我活不到那一天,你肯答應將來你們兩個人一起到墳地上來看我嗎?那個時候我在墳裡不曉得要怎樣地感激你們啊!你答應我嗎?」他用懇求的眼光看覺民的臉。 覺民受不住這樣的眼光,他避開了。他在劍雲說話的時候,常常改變面部的表情,然而他總是閉著口不說話。到了最後,他實在不能再忍耐了,他被同情與憐憫的感情壓倒了。他忘了自己地用悲痛的聲音說:「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他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我真不曉得應該怎樣地感謝你!」感激的眼淚沿著劍雲的瘦削的臉頰流下來,在他的謙虛而憂鬱的臉上掠過了喜悅的微光。雖然是輕輕的一諾,在他那渺小的生存中也就是絕大的安慰了。 這時候在廣大的世界中,有很多的光明,很多的幸福,很多的愛。然而對於這個除了伯父的零落的家以外什麼都被剝奪去了的謙虛的人,就只有這輕輕的一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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