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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


  「真豈有此理!連信也寫不通的人,居然這樣神氣!大家同事一兩年,難道連一點感情也沒有!」母親氣得臉通紅,過了半天才顫巍巍地講出這幾句話來,她幾下就把信撕得粉碎。

  「我說爹不必理他們,看他們怎樣對付你!」小宣也居然變了臉色,氣憤地說。

  「大家都是同事,為什麼你不能在公司吃飯?要說害肺病就那麼容易傳染,怎麼這裡的人又未見死絕?哪個心虛,才害怕!」母親的怒氣不能平下去,她繼續罵著。

  他搖搖頭,很吃力地吐出一句啞聲的話:「其實這還是怪我生了不治的病。」他母親和他兒子都帶著驚疑的表情望著他。過了片刻,他又說:「不能怪他們。他們也怕生這種病。真的,他們染到了這種病又怎麼辦?……」

  母親打斷了他的話:「你這個人真沒有辦法。自己到了這個地步,還去管他們做什麼?要是我,我就叫他們都染到這個病。要苦,大家一齊苦。不讓有一個人幸災樂禍。」

  「這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他苦笑地說。他的沙啞聲使人想到他的喉嚨開始在潰爛了。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吃杯茶。」

  母親連忙扶著他,一面吩咐小宣:「你去給你爹倒杯茶來。」

  小宣答應著,很快地就把杯子端了來,裡面還在冒熱氣。他接過杯子看了一眼,愁苦地說了兩個字:「開水」,然後拿起來就喝。他把杯子交還給小宣,一面小心囑咐:「小宣,你記住好好用開水把這個杯子洗乾淨。」他費了大力才把這句話對小宣講清楚。

  「用不著那樣洗。我不怕傳染。難道我們自己家裡人還要寫信逼你嗎?」母親痛苦地悲聲說。

  他看看母親,又看看小宣,然後說:「不過小宣究竟很年輕啊。」接著他又加一句:「我們汪家就只有他一個男丁……」他慢慢地朝著床走去。「我躺一會兒,」他到了床前,低聲自語道;於是他跌下似地倒在床上了。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他那件平價布的長衫前後有幾塊灰白色印跡。他又流汗、又喘氣地上了樓,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打開抽屜,拿出了昨天未看完的校樣。

  他還不曾開始工作,就覺得精神支持不住。汗不停地出。腦子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只得咬緊牙關,定下心來,強迫著自己開始辦公。

  面前攤開的是一本歌功頌德的大著的校作。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校對著。作者大言不慚地說中國近年來怎樣在進步,在改革,怎樣從半殖民地的地位進到成為四強之一的現代國家;人民的生活又怎樣在改善,人民的權利又怎樣在提高;國民政府又如何順念到民間的疾苦,人民又如何感激而踴躍地服役,納稅,完糧……「謊話!謊話!」他不斷地在心裡說,但是他不得不小心地看下去,改正錯的字,拔去一些「釘子」。

  這個工作已經是他的體力所不能負擔的了。但是他必須咬緊牙關支持著,慢慢地做下去。他隨時都有倒在地上的可能。可是他始終用左手托著腮在工作。他常常咳嗽。不過他已經用不著擔心他的咳聲會驚擾同事們了。他已經咳不出聲音來了。自然他會咳出痰來,痰裡也帶點血。他把痰吐在廢紙上,揉成一團,全丟在字紙簍中去。有一次他不小心濺了一點血在校樣上,他用一片廢紙拭去血跡,他輕輕地揩了一下,不敢用力,害怕弄破紙質不好的校樣。他拿開廢紙,在那段歌頌人民生活如何改善的字句中間還留著他的血的顏色。「為了你這些謊話,我的血快要流盡了!」他憤怒地想,他幾乎要撕碎那張校樣,但是他不敢。他凝視著淡淡的血跡,歎了一口氣。他終於把這張校樣看完翻過去了。

  忽然樓下人聲嘈雜,好象發生了什麼意外事情。有人跑下樓去。接著樓上起了小小的騷動,人們大聲在談論一件事。他卻退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定在校樣上,整個腦子裡響著蟋蟀的叫聲。他連動也沒有動一下。忽然他聽見「鐘老」兩個字,人們不止一次地講著「鐘老」。他吃驚地抬頭看。主任帶著嚴肅的表情在同科長講話。

  「鐘老什麼事?」他想道,他要站起來,但是他鼓不起勇氣。他仍舊坐著不動,象生根在椅子上一樣。

  接著主任和科長也下樓去了。他用探詢的眼光送他們下樓。不久科長一個人走上來。樓下的鬧聲早已消失了。

  「走了。一定是霍亂。幸好借到汽車送去,有二三十裡路啊,」他聽見科長對人說。

  「有人陪去罷?」

  「小潘去,他原車回來。等會兒再派個工友去看看他,」科長說。

  「小潘!」他驚奇地想道。「他現在怎麼又不怕傳染呢?他單單欺負我。」他覺得胸部一陣劇痛。

  開午飯的時候,他沒有下去。主任最後下樓,看見他端坐不動,便問道:「你不下去吃飯?」

  「我不想吃,」他帶窘相地答道。

  「你不舒服嗎?」

  「不,」他連忙站起來搖頭說。「他不知道,」他感激地想。

  「你打過預防針沒有?」

  「沒有,」他搖頭答道。

  「你要打才成。鐘老已經送進醫院去了,一定是霍亂症,」主任關心地囑咐道。

  「是,謝謝你,」他答道。

  「你嗓子啞了好幾天了,還沒有看醫生嗎?」

  「看過,一直在吃藥,不過始終不見好,」他埋著頭回答。

  「你要當心啊,」主任皺皺眉頭說。「你身體不好,告一兩天假也不要緊。」

  「是,」他應道。他抬不起頭來。

  主任下樓去了。他一個人留在樓上。他忽然想:「主任是不是在暗示要我辭職?」他心裡很不好過。本來已經病弱的身體似乎又遭受到一個意外的打擊,他快要倒下去爬不起來了。他兩手托腮,一個人對著校樣納悶。

  「不會的,他對我好象還客氣,」他忽然自語道。這個念頭減少了他的痛苦和疑慮,他的心稍微舒暢一點。

  小潘一直沒有消息。下班前一個鐘頭的光景那個年輕人突然回來了。他先在樓下講話,後來又上樓來,到主任的房裡去了。

  「去的時候汽車在路上拋錨,差不多耽擱了兩個多鐘頭,」小潘先說。

  「鐘老的病怎樣?不要緊罷?」主任關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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