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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3)


  「那個醫院是臨時改設的。糟透了。一共只有兩個醫生,四個護士,二十張病床。現在收了三十幾個病人。有的就擺在過道上,地板上,連打鹽水針也來不及,大小便滿地都是,奇臭不堪。病人還是陸續在送來。全城就只有這麼一個時疫醫院,而且汽車開不到門口,還要用滑竿抬上去。鐘老送到醫院,醫生來看了病,的確是霍亂。又等了一點多鐘,才有人來給他打鹽水針。醫生護士們實在忙不過來,他們也累得很。看情形非派個工友去照料不可……」小潘興奮地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

  「醫生怎麼說?既然是霍亂,打了鹽水針,總不會有生命危險了,」主任說。

  「醫生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搖頭歎氣。他好象在說,他不過是個尋常的醫生,現在把全城人的性命交給他們兩個人照料,他們擔不起這個責任,」小潘說。

  「好,這樣罷,這裡明天放一天假,好好打掃一番,也消消毒,免得再傳染人,」主任想了想又說。

  同事們繼續談論著鐘老的事。只有汪文宣一個人把頭埋在校樣上,不敢插一句嘴。但是鐘老的和善而略帶滑稽的面顏一直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他這一天沒有看見鐘老,他簽到時鐘老還不曾來。大概鐘老是帶病上班的,所以這一天會遲到,而且突然發了病。鐘老的病會不會有危險呢?不會的罷,鐘老昨天還是那麼健康,那麼結實,跟他一天天在瘦下去的情形完全不同。那麼為什麼小潘又說得這樣可怕呢?他想著。鐘老是他在公司裡的唯一的友人,鐘老又沒有在那封信上簽名,他不能不想念鐘老。

  下了班回到家裡,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告訴了母親。母親只歎了兩口氣,說了兩三句同情的話,以後就不再提起鐘老的名字了。可是他一晚上都沒有睡好。有幾隻蚊子和蒼蠅來攪擾他。老鼠們把他的屋子當作競走場。窗下街中,人們吵嘴、哭訴、講笑話、駡街一直鬧到夜半。他不斷地看見鐘老的笑臉、發光的禿頂和發紅的鼻子。他一直想著鐘老的事。鐘老會死?不會死?科學能不能救活那個老人?霍亂對他並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他十一二歲的時候就見到「麻腳瘟」的「威力」了。

  這個夜晚他時睡時醒,老是覺得有一個可怕的重量壓在他的胸膛上。他不斷地小聲呻吟。他夢到鐘老死去,甚至全公司的人都死去。他小聲哭叫。他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聽得見,所以沒有驚醒母親。

  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後只覺得頭暈,四肢無力。他母親關心地問他:「宣,你眼睛怎麼這樣紅?昨晚睡得怎樣?」

  「不好,不曉得醒過多少回,」他答道。

  「那麼你今天不要出街罷,既然放一天假,你也落得休息一天,」她說。

  「我想去看看鐘老是不是好了一點,」他沉吟地說。

  「你去醫院?」母親驚問道。

  「我到公司去,公司裡會有消息的,」他解釋道。

  「今天放假,怎麼還會有消息?」母親不以為然地說。

  他看了母親一眼,也不再說話了。這一天他一直在家裡睡覺,他完全照母親的意思辦。可是他心裡老是在想鐘老的事情。凶呢?吉呢?他幾乎要禱告了。留下「他」罷。用科學的力量救活「他」罷!他整天呼籲著。整夜希望著。

  他的心一上一下,始終沒有安寧。好容易捱到另一天天明,捱到上班時間。他到了公司,一切如舊,只有鐘老的座位空著。上樓就坐後,他攤開前天未看完的校樣繼續校對下去。不久工友送來一張吳科長的字條,要他為這本他正在校對的「名著」寫一篇廣告辭。

  這張字條等於命令,他不能不服從。他想了想,抽出一張信紙,拿起筆,打算試寫一兩百字。可是寫了一句,他就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字句混雜在一起成了一個整塊擱在他的腦子裡,他不能夠把它們一一分開。他的思路停滯了。他拿著筆,不住地在硯臺上蘸墨汁,許久寫不出一個字。他的額上滿是汗珠,整個臉象火燒似的發燙。沒有辦法,他拿開信箋,又繼續看校樣。

  忽然他聽到一聲吳科長的咳嗽。他吃了一驚。吳科長是隨意咳出來的,他卻以為是對他不滿的表示。他連忙振作精神,又把那張信紙拿過來,放在面前。「沒有關係,隨便敷衍幾句罷,」他想道,就糊裡糊塗地寫了一百五六十個字。他自己念一遍。「謊話,完全說謊!」他罵自己。可是他卻拿起廣告辭,走到吳科長的辦公桌前,恭敬地把它遞到科長的手裡。

  「不大妥當,恭維的話太少,」吳科長皺皺眉搖搖頭說,「象這樣的名著非鄭重介紹不可。不然某先生看見會不高興。」

  某先生就是這本書的作者,是一位候補中委和政界的忙人,難道連書店的廣告辭也會注意嗎?他不大相信吳科長的話,就順口說了一句:

  「某先生不見得會注意罷。」

  「你哪裡知道?他們做大官的對什麼事情都注意。某先生是文化界出身的,他非常關心文化,著作的興趣也不亞于從政,他又是我們公司的常務董事,」吳科長板起臉說。

  「是,是,」他埋下頭答道。

  「你拿回去重寫過,」吳科長說,把廣告辭交還給他。

  他唯唯地應著,正要轉身走開,又聽見吳科長吩咐道:

  「還有你校對那本書,要特別小心,不能有一個錯字,某先生對於書上的錯字平日也很注意。」

  他厭惡地應了一聲,連頭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怨憤地對自己說:「好罷,我來大捧一場。」他又拿起筆,費力地在腦子裡找尋了些最高的讚頌詞句,胡亂地寫到紙上去。「你看,我也會撒謊的,」他痛苦地自語道。好在這些無聲的語言不怕被別人聽見。

  他忽然聽見小潘的腳步聲。小潘氣急色敗地跑上樓來,進了主任的小房間,喘息地大聲說:「方主任,張海雲剛剛打電話來說,鐘老一早就死了。他連打幾個電話,都打不通。」

  他眼前一陣黑,耳朵裡全是鈴子聲。他連忙用雙手捧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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