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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1)


  他漸漸地失去了他的聲音。他的體力也在逐漸消失。

  他每天下班回家,走進門總要喘氣,並且要在籐椅上象死人似地坐了好一陣才能夠走動、講話。

  「宣,你就請幾天假罷,再這樣你又要病倒了,」母親憐惜地勸道。她也知道他的病逐漸在加重。但是她有什麼辦法救他呢?張伯情沒有用,醫院也沒有用。而且他們母子兩個就只有空空的兩雙手啊。

  「不要緊,我還可以支持下去,」他裝出淡漠的聲音答道,他的心卻好象讓一大把針戳了一下似的。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公司裡一面看校樣一面咳嗽、看多了就要喘氣的情形。他還記得吃飯時同事們厭惡的眼光。他還可以支持多久呢?他不敢想,他又不能叫自己不想。可是他不願意別人對他提起這件事情。

  母親默默地望著他。她悲痛地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固執啊?「不過你總該小心保養身體,」她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她看見他微微地搖頭,臉上現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忽然想起來:是我害了他,累了他。她想哭,卻極力忍住。「不,是那個女人害他的,」她反抗地想,她豎起眉毛來。

  窗下馬路上傳來哭聲和鞭炮聲。一個女人哭得很傷心。

  「哪個在哭?」他忽然用驚懼的聲調問道。

  「對面裁縫店裡死了人,害霍亂,昨天還是好好的,才一天的工夫就死了,」母親解釋道。

  「這樣倒也痛快,何必哭,」他想了想,自語道。

  「你這兩天在外面要當心啊,我知道你不會吃生冷,不過你身體差,總以小心為是,」母親關切地囑咐。

  「我知道,」他順口答道。可是他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件事:人死了是不是還有靈魂存在,是不是還認識生前的親人?

  對這個疑問誰能夠給他一個確定的答覆呢?他知道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回答的問題。以前有人拿這個問題問過他,他還曬笑過那個人。現在他自己有了同樣的疑問了!母親,樹生,還有小宣,是不是他們必須全跟他永別?

  他不覺又把眼光射在母親的臉上。多麼慈祥的臉。他柔聲喚道:「媽。」

  「嗯?」母親也掉過眼光來看他。她看見他不說話便問道:「什麼事?」

  「我看看你,」他親熱地說。他勉強笑了笑。接著他又說:「小宣後天要回家了,這兩個星期裡面不曉得他是不是又瘦了?」

  「他的體質跟你差不多。他的臉色也不大好看。補藥又太貴,不然買點給他吃也好,」母親說。她注意地看他。她忽然把臉掉開,立刻有兩顆眼淚掛在她的眼角。

  小宣的回來給這個寂寞的人家添了些溫暖,至少也多了一個人講話。做祖母的關心地詢問孫兒半個月中的生活情況,功課、飲食等等全問到了。小宣答得簡單,這是一個不喜歡開口的孩子。不過祖母的問話必須得到回答,連寡言的人也得講一些話。

  「你爹這兩天常常掛念你,他很想見你。等一陣他回來看見你一定很高興,」祖母對孫兒說。

  「是,」小宣答得這麼短,也沒有笑。「這孩子怎麼變得更老成了!」祖母奇怪地想。她便關心地問:

  「你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沒有,」小宣仍舊短短地回答,後來皺著眉頭添了一句:「功課總是趕不上。」

  「趕不上,也不必著急,慢慢來,橫順你年紀輕得很,」她溫和地安慰道。

  「不過先生逼得很緊,我害怕不及格留級,對不起家裡,」小宣訴苦般地說。

  「你這樣小,還管什麼留級不留級!你身體要緊啊,不要又弄到你父親那個樣子,」祖母痛惜地說。

  他,做父親的他推開門進來了。口裡喘著氣,臉色灰白,象一張塗滿塵垢的糊窗的皮紙。他一直走到書桌前,跌倒似地坐在籐椅上,籐椅搖動幾下,它的一隻腳已經向外偏斜了。他不說話,緊緊地閉著眼睛,動也不動一下。

  祖母向孫兒丟了一個眼色,叫這個孩子不要驚擾剛剛回家來的父親。她帶著恐懼的表情望著他。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睜開眼叫了一聲:「媽,」聲音差不多全啞了。他轉動眼珠去找尋她。

  她走過去,溫柔地問他:「宣,什麼事?」

  他伸起一隻顫抖的手去拉她的手。他的手抓到了她的便緊緊捏住不放。「小宣呢?」他拖長聲音說,又用眼光去找尋他的兒子。小宣本來站在他的右邊,不過稍稍向後一點,可是他的眼光一直在他的前面移來移去,沒有能把小宣找到。

  「你快過來!快來,你爹叫你!」她還以為他已經到了垂危的地步,他在向家人告別,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她的心抖得更厲害,她用了類似慘叫的聲音對小宣說。小宣立刻走到父親的膝前去。

  他用另一隻手抓住兒子的手。他注意地看了這個孩子一眼。「你好罷?」他說,他似乎想笑,但是並沒有笑,卻把眼睛閉上了。兩隻手仍然緊緊捏住他母親和他兒子的手。

  他母親流著眼淚,孩子望著他發愣,他們都以為慘痛的事故就要發生了。「完了,」他母親這樣想,眼前開始發黑。唯一的希望是手始終不冷。

  「宣,」他的母親忍不住悲聲喚他。他的兒子也跟著悲聲叫「爹」。

  他睜開眼,勉強笑了笑,他的身子動了。「不要怕,我還不會死,」他說。

  他的母親吐了一口氣,緊張的心略微鬆弛。她忍住淚低聲問:「你心裡難過?」

  他搖搖頭,說:「沒有什麼。」

  小宣一直不轉睛地望著他。母親柔聲說:「那麼你睡下罷。我去給你請醫生。」

  他鬆開兩隻手,搖動一下身子。他用力說:「不要去。媽,我不是病。」

  「宣,你不要固執,你怎麼能說不是病?」母親說,「有病不必怕,只要早點醫治。」

  他又搖頭說:「我不害怕。」他伸手在懷裡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張弄皺了的信箋來,也不說明這是什麼,就遞到母親的手裡去。

  母親攤開信箋,低聲讀出下面的話:

  文宣先生:

  同人皆系靠薪金生活之小職員,平日營養不良,工作過度,身體虛弱,疾病叢生。對先生一類肺病患者,素表同情,未敢歧視。但先生肺病已到第三期,理應告假療養;縱為生活所迫,不得不按時上班,也當潔身自愛,不與人同桌進食,同杯用茶,以免傳病菌,貽害他人。茲為顧全同人福利起見,請先生退出伙食團,回家用膳。並請即日實行。否則同人當以非常手段對付,勿謂言之不預也。(後面還有六個人的簽名和日期)

  「他們當面交給你的?」母親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叫工友送來的;小潘起的稿,同桌七個人就只鐘老沒有簽名,」他答道。停了一下他又說:「話自然也有道理,不過措辭不應該這樣,有話可以好說,我也是一個人啊……」他吐不出聲音來了,就索性閉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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