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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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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傍晚,陳主任差人送來一封信,裡面有這樣的幾句話: 「……我的飛機票發生問題,要延遲一個星期。但下星期三一定可以走。……你的事已講妥了。」 「這星期內調職通知書就會下來。……明早八點鐘仍在冠生園等候……」 樹生看完信抬起頭,她的眼光無意間同母親的眼光碰到了。她看出了憎恨和譏笑。「我都知道,你那些鬼把戲!」母親的眼光似乎在這樣說。 「你管不著我!」她心裡想,她輕輕地咳了一聲。這時她同母親兩個人正在吃晚飯,母親比她先放下碗。 他在床上斷續地乾咳。這種咳聲在她們的耳裡漸漸變成熟習的了,他時常用手在胸膛上輕輕擦揉,他內部有什麼東西出了毛病,痛得厲害,而且使他呼吸不暢快。這樣的擦揉倒可以給他一點舒適。他時時覺得喉管發癢,他忍不住要咳嗽,卻又咳不出痰來。有時他必須用力咳。但是一用力,他又覺得胸部疼痛。這痛苦他一直忍受著,他竭力不發出一聲響亮的(甚至別人可以聽見的)呻吟。他盡可能不讓她們知道他的真實情形。另一方面他卻極仔細地注意她們的動作,傾聽她們的談話。 「行裡送信來,有要緊事嗎?」他停止了咳嗽,關心地問,聲音不高。 妻沒有聽見。母親掉過臉來看他,顯然她也沒有聽清楚他的話,因為她在問:「宣,你要什麼?」 「沒有什麼,」他搖搖頭答道。但是停了兩三分鐘他又說:「我問樹生,信裡是不是有什麼要緊事情?」這次聲音較高,妻也聽見了。 「一個同事寫來的,沒有什麼要緊事,」妻淡淡地回答。母親馬上掉過頭看她一眼,那神情仿佛在說:「你在騙他,我知道。」 「我聽見說是陳主任送來的,」他想了想又說。 「是他,」妻淡淡地回答。 「他不是要飛蘭州嗎?怎麼還沒有走?」他又想了一下,再問。 「本來說明天飛的。現在又說飛機票有問題,要延遲一個星期,」妻仍舊用淡漠的調子回答。 過了幾分鐘,妻站起來,收拾飯桌上的碗碟,母親到外面去提開水壺。他忽然又問: 「我記得你說過行裡要調你到蘭州去,怎麼這兩天又不見提起了?」 妻掉過頭,用詫異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竭力做出平淡的聲調回答: 「那不過是一句話,不見得就成事實。」 恰恰在這個時候母親提了開水壺進來,她聽見樹生的話,哼了一聲,又看了樹生一眼,仿佛說:「你撒謊!」 妻臉上微微發紅,嘴動了一下,但是她並沒有說什麼,就把眼睛掉開了。 「萬一行裡真的調你去,你去不去呢?」他還在追問。妻不知道他存著什麼樣的心思。 「我不一定去,」她短短地答道,他這種類似審問的問話使她心煩。 「既然調你去,不去恐怕不行罷,」他不知道她的心情,只顧絮絮地講下去。 「不行,就辭職,」她答得很乾脆,而其實她並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辭職,怎麼行!我病在床上,小宣又要上學。我們還有什麼辦法活下去?」他自語似地說。 「那麼賣東西,借債。總不會餓死罷,」妻接嘴說,她故意說給母親聽。她覺得今天受那個女人的氣太多了,她總想找個機會刺那個女人一下。 他苦笑了。「你看,我們還有值錢東西嗎?這兩年什麼都吃光了。借錢向哪個借?只有你還有幾個闊朋友……」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她帶點厭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你有病不能多講話,你好好地睡罷。」她掉開臉不看他。 「我睡不著,一閉上眼,就象在演電影。腦子簡直不能夠休息,」他訴苦般地說。 「你思慮太多。你不要多想,還是安安靜靜地睡罷,」妻同情地看他一眼溫和地安慰道。 「我怎麼能不想呢?才三十四歲就害了這種病,不知道能不能好啊!」他痛苦地說。 「宣,你不要著急,你一定會好的,張伯情說吃幾付藥,養半個月,一定會好,」母親插嘴說。 「我主張你去醫院檢查一下,最好透視一下,這樣靠得住些。我對……」妻沉吟半晌終於正色說道。但是話未說完,就被他打岔了。 「萬一檢查出來是第三期肺病,又怎麼辦?」他問。 「那麼就照治肺病的辦法醫治,」妻毫不猶豫地回答。 「那是富貴病啊,不說醫,就是養,也要一筆大錢,」他苦笑道。 「那麼窮人生病就該死嗎?」妻憤慨地說。她關心地望著他:「不要緊,我還可以給你設法,醫藥費不會成問題。」 「不過我不能白白地亂花你的錢啊!」他搖搖頭說。其實他的決心已經因她的話開始動搖了。他還要說話,可是他的胸部象被什麼東西壓住了似的,氣緊得很,仿佛隨時都會閉塞住。他接連沙沙地咻著。呼吸聲也很粗重。 「請你讓他休息一會兒罷,」母親瞪了妻一眼,說。她馬上又走到他的床前,改用憐惜的眼光望著他,柔聲說:「你不要多說話,說話傷神,會加病的。你閉上眼睛睡罷。」 他答了一個「是」宇,輕輕地歎一口氣,真的把眼睛閉上了。 妻碰了一個釘子,頗不甘心,她臉一紅,很想即刻發作。但是她又想:這樣單調的爭吵有什麼好處呢?永遠得不到結果,不管怎樣把那些沒有意義的話反復重說,不管怎樣用仇恨的眼光互相注視。沒有和解,也沒有決裂。他沒有方法把母親和妻拉在一起,也沒有毅力在兩個人中間選取一個。永遠是敷衍和拖。除了這個,他似乎再不能做別的事情。現在他病在床上,他還能夠給她什麼呢?安慰?支持?……他在那邊歎氣。現在應該她歎氣了。她把她的青春犧牲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裡,卻換來仇視和敷衍。她覺得自己的忍耐快達到限度了。 「你會討好他。好罷,我就讓你,我並不希罕他,」她在心裡罵道。她輕輕地冷笑一聲,就慢步走到右側窗前,隔著玻璃窗看街景。 夜相當冷。寒氣涼涼地摸她的臉。下面是一片黑。只有寥寥幾盞燈光。原來她這所樓房是一個界線,樓房外算是另一區域,那一區今天停電。她打了一個冷噤,又聳了聳肩。「為什麼總是停電?」她煩躁地小聲自語。沒有人理她。在這個屋子裡她是不被人重視的!她的孤獨使她自己害怕。她又轉過身來迎著電燈光。電燈光就跟病人的眼睛一樣,它也不能給她的心添一點溫暖。她把眼光移向病床。他閉著眼張著嘴重重地在吐氣。他似乎一點鐘一點鐘地瘦下去。「他也實在可憐,」她想道。母親已經出去了。她走到病床前把棉被輕輕拉了一下。他忽然睜開眼睛來看她,他定睛望著她,好象不認識她似的。她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她接著溫和地解釋道:「你的鋪蓋快掉下地了,我給你拉上來。」 「是嗎?」他說,接著又問:「媽睡了?你不休息?」 「還早,」她答道。「你好好睡罷。」 「我正說不睡,怎麼又睡著了?」他微笑說。「我有話對你說。明天是你生日……」 「連我自己都忘了,你還提它做什麼!」她溫柔地插嘴說。 「這是一千六百元,請你替我去定一個四磅蛋糕,明天要的。我不敢麻煩媽,只好請你自己去定,很對不起你……」他顫抖地伸出手來,手中有一卷舊鈔票。 「我哪裡還有心腸過生日?不要買罷,」她感激地說,差一點流下淚來。 「你要去定啊……一定要替我定啊……我自己不敢出去……只好麻煩你……你把錢拿著……」他斷斷續續地說。 有人在叩門。她想:「難道又是他差人送信來?」這個「他」是指陳主任。她隨口說了一句:「請進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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