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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


  出乎她的意外,進來的是一個禿頭的老頭子,他公司裡的同事鐘老。「好,我真謝謝你,」她小聲說,就把鈔票收下了。

  「汪兄,怎麼啦?睡了嗎?」鐘老一進門就大聲說。又向著她說:「大嫂好。」

  「鐘先生,請坐,」她連忙招呼道。

  「鐘老,怎麼你跑來了?我的病不要緊,就會好的。對不起,讓你跑一趟。我今天早晨剛起來,正要去上班,忽然頭暈得很,便又睡下了,一直睡到現在,」他抱歉地說,勉強坐了起來。

  「你睡,你睡,我坐坐就走的,」鐘老走到床前,一面說話,一面做出要他躺下的手勢。

  「不要緊,我就在床上坐坐,我不想睡。你看我衣服都沒有脫,」他坐在床上說。

  「看受涼啊,你還是躺下罷。你躺下我們談,也是一樣,」鐘老和藹地說。

  「鐘先生,請坐罷。請吃茶啊,」她倒了一杯茶放在方桌上,一面對鐘老說。

  「謝謝,大嫂,」鐘老客氣地帶笑說,就在一個凳子上坐了。

  「剛才看見晚報,六寨也克服了,這倒是個好消息啊,」鐘老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是,」他說,乾咳了四五聲。「那麼公司不會搬家了,」他感到一點安慰地說。

  「當然不會搬了。搬蘭州不過是一句話,現在用不著逃難了,」鐘老說。

  「那麼請你明天替我請一天假。我想再休息一天就上班,免得多扣薪水,」他說。

  「你用不著後天就去,你可以在家裡多休息幾天。公司裡校對的工作對你身體不相宜。還是身體要緊,」鐘老慢吞吞地勸他道。

  「不過我們周主任和吳科長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要吃他們這碗飯,就只好忍點氣。」他說著,皺了兩次眉頭。鐘老正要開口,他忽然問道:「昨天我走後你沒有聽見他們講起我什麼事罷?」

  「我在樓下辦公,怎麼聽得見呢?」鐘老答道。「不過——」鐘老從懷裡掏出一卷鈔票,又站起來,走到床前,把鈔票放在病人的枕頭旁邊。「這裡一萬零五百塊,是你一個半月的薪水,周主任要我給你送來。」

  「一個半月的薪水,他要你給我送來?為什麼?」他驚問道。停了片刻,他忽然大聲說:「是不是他要裁掉我?」

  「他說……他說,」鐘老結結巴巴地說,紅著臉講不下去了。

  「我做了什麼錯事呢?他不能無緣無故就趕走我,」他憤慨地說。他覺得自己的血往上直沖,整個頭都在發燒。左胸一股一股地痛,他開始喘氣。「我在公司裡一天規規矩矩地辦公,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什麼氣都忍受下去,我簡直——」

  「老汪,你不要生氣,他不是趕走你……他說……你身體不好……一定有T.B.①。他要我勸你休息半年再說,」鐘老鼓起勇氣說出來。「這自然是他的武斷,據我看你不見得就有肺病。你不過營養差一點,平日人也太累,休息個把月就會好的。不過周主任,他不這樣想,他要你多休息。他說送你兩個月薪水,你支了半個月,所以這裡只有一個半月的錢。也好,你索性多休息幾天,身體養好了,另外找個事,反倒痛快些。」

  【①T.B.:(英文)肺結核。】

  他埋下頭不作聲。

  「真豈有此理!給他們做了兩年牛馬,病倒了就一腳踢開,」妻氣憤地插嘴說。「宣,鐘先生的話不錯,等你病好了,另外找個比較痛快的事。」

  「現在找事也不容易,」他抬起頭說。

  「我可以托人設法,我不信連你現在這樣的事也找不到,」妻說。他不再說話。

  「大嫂的意思不錯。其實我們公司,那種官而商商而官的組織是弄不好的,汪兄丟了這裡的事並不可惜,」鐘老接嘴說。

  「他人太老好,在外面做事容易吃虧。這兩年要不是靠鐘先生關照,恐怕早就站不住了,」妻說。

  「大嫂太客氣了。我哪裡說得上關照,一點忙也沒有幫到,實在對不起汪兄,」鐘老帶笑地說,臉上微微露出了歉意。「不過我跟汪兄平日談得攏,我很敬佩汪兄的為人。公司裡都知道我跟汪兄熟,所以周主任要我來辦這個差使,」鐘老接著又解釋道。

  「我知道,我們明白鐘先生的意思。既然周主任有這樣的表示,文宣就遵命辭職罷,」妻也帶笑說(她的笑容看得出是很勉強的)。她馬上又向著她的丈夫問道:「是不是這樣,宣?」

  「是,是,」他含含糊糊地應道。

  「大嫂這個意思很不錯,」鐘老稱讚道。「公司既然沒有前途,也值不得留戀。請汪兄好好保養身體,身體好了,另外找事也不難……」他又談了幾句閒話,忽然立起來客氣地說:「我不打擾你們了。我改天再來。汪兄,你好好養病罷。在這個時代還是身體寶貴啊。」

  「鐘老,再坐一會兒,我們很閑,」他挽留道。妻覺得他替她說了話。來一個容人,至少給這個屋子添一點變化,一點熱,一點生氣。

  「不坐了,改天再來暢談,」鐘老帶笑地告辭道。「我還有別的事,」他加上這句解釋。

  「那麼我不送你了,走好啊,」他失望地說。

  「不要送,我以後會常來的,」鐘老客氣地回答,一面朝房門走去。

  「我送鐘先生,」她說。

  「大嫂,不敢當,請留步罷,」鐘老說,他已經走到房門口了。

  「外面黑得很,我送鐘先生出去,」她說。她打著手電把客人送到樓梯口,就站在那裡用手電光照著鐘老走下樓去,她一面叮囑:「走好啊,走好啊。」

  「看得見,大嫂,請回去罷,」鐘老在下面客氣地說。她懶洋洋地轉過身,打算回屋去。忽然聽見鐘老的聲音在跟別人講話。

  「她回來了,」她想道,這個「她」自然是指他的母親。她馬上起了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便急急走回房去。

  「他走啦?」他問道。這是不必問也不必回答的問話,他顯然是為了排遣寂寞才說的。他已經躺下去了。

  「走了,」她沒精打采地答道。屋子裡沒有一點熱氣。永遠是那種病態的黃色的電燈光,和那幾樣破舊的家具。他永遠帶著不死不活的樣子。她受不了!她覺得自己還是一個活人。她渴望看見一個活人。

  「這筆錢你替我收起來,」他苦笑地說。「這是我賣命的錢啊。」

  她應了一聲。後一句話聲音更低,沒有被她聽見。她似乎要走到床前去。但是她忽然又退後一步,溫和地說:「你交給媽罷,免得她不高興。」

  他輕輕地歎一口氣,也不再說什麼。在外面廊上已經響著母親的腳步聲,接著那個老婦人走進來了。

  「媽,你到哪兒去了?」他親切地問道。他的聲音在這間陰暗寒冷的屋子裡寂寞地顫抖著。

  「我到張伯情那兒去了一趟。我不放心,我問他究竟你的病怎樣。他說不要緊,並不是肺癆,吃幾付藥,就會好的,」母親溫和地說,但是她的聲音裡卻露出了一點焦慮。

  「是,不要緊,我也知道不要緊,」他感激地答道。「你何必還要出去。外面一定很冷。你一天也夠累了。你簡直是在做我們的老媽子,我真對不起你啊。」他的眼淚流出來了。

  「你好好養病罷,不要管這些閒事。我這些年已經做慣老媽子了。我沒有她那樣的好命,」母親答道。說了最後一句,她感到一陣痛快,她不自覺地瞥了樹生一眼。

  樹生正立在方桌前聽他們母子談話。她仿佛又挨了一記意外的耳光,她在心裡叫了一聲:「哎呀!」她回看了他母親一眼。但是母親已經走到病人的床前去了,現在還在說:「不過張伯情說,這個地方冬天的霧對你身體實在不相宜,他勸我們搬個地方。」

  「搬地方……我們朝哪裡搬?我們哪裡還有錢搬家?」他歎息道。

  永遠是這一類刺耳的話。生命就這樣平平淡淡一點一滴地消耗。樹生的忍耐力到了最高限度了。她並沒有犯罪,為什麼應該受罰?這裡不就是使生命憔悴的監牢?她應該飛,她必須飛,趁她還有著翅膀的時候。為什麼她不應該走呢?她和他們中間再沒有共同點了,她不能陪著他們犧牲。她要救出她自己。

  母親還在那裡講話,聲音象箭似地朝著她的心射過來。「你射來罷,我不怕,我不屑於跟你爭……」她自負地想道。她的心突然暖和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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