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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3)


  妻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她咬著下嘴唇在想什麼。她憐憫地說:「真的,宣,以後不會再吵架了。」

  他取下蒙臉的手。一雙淚眼看看母親,又看看妻。他說:「我恐怕活不到多久了。你們讓我過點清靜日子罷。」

  「宣,你不會的,你安心養病罷,」母親說。

  「你只管放心罷,」妻說。

  「你們只要不吵架,我的病也好得快些,」他欣慰地說,他差不多破涕為笑了。

  可是等他沉沉睡去,母親出去請醫生,妻一個人立在右邊窗前看街景的時候,這個三十四歲的女人忽然感覺到象被什麼東西搔著她的心似地不舒服。一個疑問在她的腦子裡響著:

  「這種生活究竟給了我什麼呢?我得到什麼滿足麼?」

  她想找出一個明確的答覆,可是她的思想好象被困在一叢荊棘中間,掙扎了許久,才找到一條出路:

  「沒有!不論是精神上,物質上,我沒有得到一點滿足。」

  「那麼我犧牲了我的理想,換到什麼代價呢?」

  「那麼以後呢?以後,還能有什麼希望麼?」她問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她的腦子裡裝滿了近幾年生活中的艱辛與不和諧。她的耳邊還隱隱約約地響著他的疲乏的、悲歎的聲音和他母親的仇恨的冷嘲、熱罵,這樣漸漸地她的思想又走進一條極窄的巷子裡去了。在那裡她聽見一個聲音:「滾!」就只有這一個字。

  她輕輕地咬了一聲嗽。她回頭向床上看了一眼。他的臉帶一種不乾淨的淡黃色,兩頰陷入很深,呼吸聲重而急促。在他的身上她看不到任何力量和生命的痕跡。「一個垂死的人!」她恐怖地想道。她連忙掉回眼睛看窗外。

  「為什麼還要守著他?為什麼還要跟那個女人搶奪他?『滾!』好!讓你拿去!我才不要他!陳主任說得好,我應該早點打定主意。……現在還來得及,不會太遲!」她想道。她的心跳得厲害。她的臉開始發紅。

  「我怎樣辦?……『滾』你說得好!我走我的路!你管不著!為什麼還要遲疑?我不應該太軟弱。我不能再猶豫不決。我應該硬起心腸,為了自己,為了幸福。」

  「我還能有幸福麼?為什麼不能?而且我需要幸福,我應該得到幸福……」

  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張孩子的臉,一張帶著成人表情的小孩臉。「小宣!」她快要叫出聲來。

  「為了小宣——」她想。

  「他沒有我,也可以活得很好。他對我好象並沒有多大的感情,我以後仍舊可以幫助他。他不能夠阻止我走我自己的路。連宣也不能夠。」

  她又掉轉頭去看床上睡著的人。他仍舊睡得昏昏沉沉。他不會知道她這種種的思想,這個可憐的人!

  「我真的必須離開他嗎?——那麼我應該犧牲自己的幸福來陪伴他嗎?——他不肯治病,他完結了。我能夠救他,能夠使他母親不恨我,能夠跟他母親和睦地過日子嗎?」

  她想了一會兒,她低聲說出來:「不能。」接著她想:沒有用,我必須救出自己。……

  飛機聲打岔了她,聲音相當大,一架中國戰鬥機低飛過去了。

  她得到結論了:找陳主任去。他可以幫忙她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她興奮地把頭一昂,她覺得渾身發熱,心也跳得很急。但是她充滿勇氣,她不再躊躇了。她從抽屜裡拿出手提包,走出門去。她已經走到門外廊上了,忽然想起他母親不在家,他一個人睡在床上,她不放心,便又推開門,回到房裡去,看看他是不是睡得很好。

  她剛走到他的床前,忽然他在夢中發出了一聲哭叫。他喚著她的名字。她吃了一驚,連忙問:「什麼事?什麼事?」她俯下頭去。

  他向外一翻身,伸出一隻手來抓她的手。她把右手送了過去,他抓到她的手便緊緊捏住。他低聲呻吟著。再過三四分鐘,他睜開眼來。他的眼光挨到她的臉,就停住不動了。「你在這兒!」他驚喜地說,聲音軟弱無力。「你沒有走?」

  「走哪裡去?」她問。

  「蘭州去,我夢見你離開我到蘭州去了,」他答道,「把我一個人丟在醫院裡,多寂寞,多害怕!」

  她打了一個冷噤,說不出一句話來。

  「幸而這是夢,」他無力地噓了一口氣,「你不會丟了我走開罷?」他的聲音顫得厲害。「其實我們相處的日子也不會多了,我看我這個病是不會好的了。」不僅聲音,連他的眼睛也在哀求。

  「我不會走,你放心罷,」她感動地說,她的心冷了。剛才的那個決定在這一瞬間完全瓦解了。

  「我知道你不會走的,」他感激地說;「媽總說你要走。請你原諒她,上了年紀的人總有點怪脾氣。」

  這個「媽」字象一記耳光打在她的臉上,她驚呆了,她臉上的肌肉微微在抖動,似乎有一個力量逼迫她收回她那句話,她在抗拒。

  「謝謝你,謝謝你啊,」他很興奮地說。「我不會久拖累你的。還有小宣,說起來我實在不好意思,我並沒有好好盡過做父親的責任。」

  「你不要再說了,」她抽回她的手,略帶粗聲地打斷了他的話。他那些話似乎是故意說來折磨她的,她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她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暢快地哭一場,她仿佛受了多少的委屈。結果她還是坐在床沿上。

  他半天不作聲,後來忽然歎了一口氣,柔聲喚道:「樹生。」她側過頭看他。「其實你還是走的好。我仔細想想,你在我家裡過著怎樣的日子啊,我真對不起你。媽的脾氣又改不了……她心窄……以後的日子……我不敢想……我何必再耽誤你……我是沒有辦法……我這樣的身體……你還能夠飛啊……」他的喉嚨被堵住了,他的聲音啞了。

  她站起來,短短地歎一口氣,說:「你還是睡一會兒罷。現在多想這些事情又有什麼用?你應該認真治病啊。」

  他突然又爆發了一陣咳嗽。他接連咳著,好象有疾粘在他的喉管上,他在用力要咳出它來,可是他把臉都掙紅了,卻始終咳不出什麼。

  她輕輕地替他捶背,又給他端來一杯開水。他喝了兩口,又咳起來。這一次他咳出痰來了。痰裡帶了點血絲,不過她沒有看見(他也不讓她有機會看清楚)。

  「醫生快來了罷,」她為了安慰他,順口說道。

  「其實何必再看醫生,白淘神,還要花錢,」他歎息說。「我是為了媽的緣故。」

  「你到這種時候,還只想到別人,你太老好了,」她關心地說,但是關心中還夾雜了一點點埋怨。「你真不應該為了媽反對,就不進醫院,就不用我的錢認真治病。你自己身體要緊啊!」她短短地歎一口氣:「這個世界並不是為你這種人造的。你害了你自己,也害了別人……」

  一陣腳步聲打岔了她。她知道母親回來了,一定是跟醫生一塊兒來的。她便走到方桌前在一個凳子上坐下。

  於是門被推開,母親伴著張伯情醫生走進來。醫生向她和他打招呼。仍舊是那張和善而又通世故的臉。仍舊是那樣近於敷衍的診斷。

  「他不過是在拖著他捱日子啊。他哪裡能治好他的病?」她想道。她略略皺著眉頭。

  「不要緊,不要緊。多吃兩付藥就會好的,」醫生很有把握似地說。

  「我看這是肺病罷,」他膽怯地說。

  「不是,不是,」醫生搖頭道。「是肺病還了得。肝火旺。吃兩付藥,少走動,包你好。」這個老人和藹地笑了笑。

  「謝謝你啊,」送走醫生時,母親還接連地感謝道。妻一句話也沒有說。

  「媽,我看用不著去拿藥了,」他忽然說。

  母親正拿著藥方在看,聽見他這句話,便驚問道:「為什麼呢?」

  「我看吃不吃藥都是一樣,我這種病不是藥醫得好的,」他斷念似地答道。

  「哪有藥醫不好病的道理?」母親不以為然地說,她折好了藥方。「我去給你拿藥。」她拿著手提包,預備走出房門。

  「你身邊錢不夠罷?」他問道。

  「我這裡還有錢,」妻馬上接嘴說。

  「我有,」母親望著他說,並不看妻一眼,好象沒有聽見她說話似的。妻紅了臉,眉毛一豎,但是哼都不哼一聲,就走到窗前去了。

  「媽,你拿一千元去罷,我今天借支了薪水,」他說,一面伸手在自己的衣袋裡掏錢。「你把伙食錢扯了,還是要填補的。剛才請醫生已經扯過錢了。」

  「你放心,我有錢,我另外找了點錢,」母親說。

  「你在哪裡找的錢?……我知道,你一定把你那個金戒指賣掉了!」他說。

  「我是老太婆,不必戴戒指,放著它也沒有用處,」母親解釋地說。

  「那是爹送給你的紀念品,你不能因為我的緣故賣掉啊,」他痛苦地說。

  「橫豎我跟你爹見面的日子近了,有沒有它都是一樣,」母親裝出笑容回答道。

  「不過你就只有這一件貴重東西,現在連這個也賣了。這是我沒有出息。我對不起你,」他帶著悔恨地說。

  「事情既然做過了,還說它做什麼?你好好地養病罷。只要你身體好,我就高興了,」母親說罷,不等他講話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妻仍舊立在窗前,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中。屋子裡只有老鼠啃木頭的聲音。

  他翻來覆去地想著,他的腦子不肯休息。他睡不著,他感動地說:「媽也很苦啊。她為了我連最後一件寶貝也賣掉了。」他的話是說給妻聽的。可是妻靜靜地立在窗前,連頭也不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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