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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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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看見樹生進來,大吃一驚。她一張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出話。羞和憤壓倒了她。 「你睡你的,不要起來。我給你帶來好消息:獨山克服了,」樹生望著他高興地大聲說。「這是晚報。」她把手裡捏的一張晚報遞給他。 「我們可以不逃難了,」他讀完了那條消息放心地說;他想下床,可是他剛剛移動他的腿,身子就倒了下去。他歎了一口長氣。 母親什麼話也不說,就板起臉孔躲進小屋去了。「媽,」他在床上喚她,可是她連頭也不回過來。 「讓她去,讓她去,」樹生低聲對他說,一面做了一個手勢。 他搖搖頭懇切地說:「這樣不好。你看我的面上對媽客氣點。你們和解罷。」 「她一直恨我,怎麼肯跟我和解?」樹生說,她仍然保持著愉快的心情。 「可是你們兩個人我都離不開。你跟媽總是這樣吵吵鬧鬧,把我夾在中間,我怎麼受得了?」他開始發牢騷。 「那麼我們兩個中間走開一個就成囉,哪個高興哪個就走,這不很公平嗎?」樹生半生氣半開玩笑地說。 「對你這自然公平,可是對我你怎麼說呢?」他煩躁地說。 「對你也並沒有什麼不公平。這是真話:你把兩個人都拉住,只有苦你自己,」樹生坦然答道。 「可是我寧願自己吃苦啊,」他痛苦地說,終於忍耐不住,爆發了一陣咳嗽,咳聲比他們的談話聲高得多。 妻連忙走到床前,母親立刻從小屋裡跑出來。兩個女人都站在他的身邊,齊聲問著:「怎麼又咳嗽啦?」 他側起身子,咬著,喘著氣,喉嚨癢,心裡難過。他眼淚汪汪地望著她們。 「你喝點茶罷?」妻說,他點點頭。母親卻搶著去端了一杯茶來。妻看了母親一眼,也不說什麼。 他咳出了兩三口痰,緩了一口氣,接過了茶杯,喘吁吁地說:「我要死了。」 「哪裡的話?你不要怕,過兩天就會好的,」妻柔聲勸他道。 「我不怕,」他搖搖頭說。「不過我知道我不會好了。我滿嘴腥氣,我又在吐血。」 妻不由自主地朝床前痰盂裡看了一眼。她打了一個冷噤,但是她仍然安慰他道:「吐血也沒有多大關係。你上次吐血,不是吃幾付藥就好了嗎?」 他感激地看了妻一眼,他說:「你自己就不相信中醫,我這個病哪裡是隨便幾付藥就可以醫好的?」 母親不說話,埋著頭在揩眼淚。妻似乎還保持著鎮靜,她繼續溫和地勸他;「就是肺病罷,也可以養得好。」 他痛苦地笑了笑,眼裡還包著淚水。「養?我哪裡有錢來養病?偏偏我們窮人生這種富貴病。就說要養罷,一睡就是三五年。哪裡來的錢?現在你們大家都在吃苦。我還要亂花錢。」 「我可以設法,只要你肯安心養病,錢總有辦法,」妻沉吟地但又是懇切地說,顯然她一面說話,一面在思索。她兩隻大眼睛忽然一亮,她想起了陳主任剛才對她講的那句話:「我們搭夥做的那批生意已經賺了不少。」她有辦法了。她含笑地加一句;「你只管放心養病,錢絕不成問題。」 「我不能再增加你的負擔,」他搖頭說;「我知道你的收入也不算太多,用處卻不少。就說你能找到錢,我將來拿什麼來還,我不能給你們留一筆債啊!」 「你的身體比錢要緊。不能為了錢就連病也不醫啊!」妻勸道。「只要你能養好病,我可以籌到這筆錢。」 「萬一我再花你許多錢,仍舊活不了,這筆錢豈不等於白花!實際上有什麼好處?」他固執地說。 「可是生命究竟比錢重要啊!有的人家連狗啊、貓啊生病都要醫治,何況你是人啊!」妻痛苦地說。 「你應該看明白了:這個年頭,人是最不值錢的,尤其是我們這些良心沒有喪盡的讀書人,我自然是裡面最不中用的。有時想想,倒不如死了好,」他說著,又咳起嗽來,咳得不太厲害,但是很痛苦。 「你不要再跟他講話,你看他咳得這樣,心裡不難過嗎?」母親忽然抬起頭,板著臉責備妻子道。 妻氣紅了臉,呆了半天才答道:「我這是好意。他只要肯好好養病,一定治得好。」她接著又加一句:「我難過不難過,跟你不相干!」她把身子掉開,走到右面窗前去了。 「他咳得這樣,還不讓他休息。你這是什麼居心?」母親帶著憎厭的目光瞪了妻一眼。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仍然被妻聽見了。 妻從窗前掉轉頭來,冷笑道:「我好另外嫁人——這樣你該高興了!」 「我早就知道你熬不過的——你這種女人!」母親高傲地說。她想:你的原形到底露出來了。 「我這種女人也並不比你下賤,」妻仍舊冷笑說。 「哼,你配跟我比!你不過是我兒子的姘頭。我是拿花轎接來的,」母親得意地說,她覺得自己用那兩個可怕的字傷了對方的心。 妻變了臉色,她差一點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她在考慮用什麼武器來還擊。但是他,做著兒子和丈夫的他插嘴講話了。 她們究竟為著什麼老是不停地爭吵呢?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家庭,這麼單純的關係中間都不能有著和諧的合作呢?為什麼這兩個他所愛而又愛他的女人必須象仇敵似地永遠互相攻擊呢?……這些老問題又來折磨他。她們的聲音吵鬧地在他的腦子裡響著,不,她們的失聲在敲擊他的頭。他的頭髮痛,發脹。他心裡更痛。那些關切和愛的話語到什麼地方去了呢?現在兩對仇恨和輕蔑的眼光對望著,他的存在被忘記了。這爭吵要繼續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他才能夠得到休息? 「媽,樹生,你們都不要說了。都是一家人,彼此多少讓點步,就沒有事了,」他痛苦地哀求道。他心裡想說:「你們可憐我,讓我休息罷。」 「是你母親先吵起來的。你親眼看見,我今天並沒有得罪她,她憑什麼又罵我是你的姘頭?我要她說個明白!」妻把臉掙得通紅,她的心的確被刺傷了,她需要著補償。 「你是他的姘頭,哪個不曉得!我問你:你哪天跟他結的婚?哪個做的媒人?」 他絕望地用棉被蒙住了頭。 「你管不著,那是我們自己的事,」妻昂然回答。 「你是我的媳婦,我就有權管你!我偏要管你!」母親厲聲說。 「我老實告訴你,現在是民國三十三年,不是光緒、宣統的時代了,」妻冷笑道。「我沒有纏過腳,——我可以自己找丈夫,用不著煤人。」 「你挖苦我纏過腳?我纏過腳又怎樣?無論如何我總是宣的母親,我總是你的長輩。我看不慣你這種女人,你給我滾!」母親咬牙切齒地說。 他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他覺得頭要爆炸,心要碎裂。一個「滾」字象一下結實的拳頭重重地打在他的胸上。他痛苦地叫了一聲,立刻掀開被頭,瘋狂地用自己兩個拳頭打他的前額,口裡接連嚷著:「我死了好了!」 「什麼事?什麼事?」妻驚恐地叫著,就跑到他的床前,俯下頭看他。 「宣,你怎樣?」母親驚惶地問道。 「你們不要吵……」他抽泣地說,他只說了這五個字,就蒙著臉低聲哭起來。 「你不要難過,……我們以後再也……不吵了,」過了片刻母親悲聲說。 「你們會吵的,你們會吵的……」他病態地哭著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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