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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3)


  妻進屋來照料他吃了稀飯。電燈突然熄了。「怎麼今晚上又停電?」他掃興地說。「他們總不給你看見光明,」他訴苦地又加了一句。

  「光明?你現在也要光明了?」妻說。他不知道妻是在讚美他,還是在諷刺他。

  母親點燃了蠟燭,又走出去了。屋子裡亮起來。但是搖曳不定的慘黃色的燭光,給每一件東西都抹上一層憂鬱的顏色。兩隻老鼠穿過屋子賽跑。樓下有一個女人用淒涼的聲音給小孩叫魂。

  「光明,我哪裡敢存這個妄想啊?」他歎口氣斷念地說。

  「你不要悲觀,你好好養病罷。你還有一道藥要吃。我去給你弄來,你吃了藥好早點睡覺,」妻柔聲安慰道。

  「不,你自己先吃了飯再說。其實吃不吃藥都沒有關係,我知道你並不相信這種藥。你吃過飯再給我吃藥也好,也許這種藥很有用處,我覺得今晚上人好多了。我有點怕吃這種藥,真苦啊。不過也有人說藥越苦越靈驗。媽相信這種藥。她的世界裡就只有我同小宣兩個人,偏偏我又不中用。」他勉強笑了笑。「你快去吃飯。媽怎麼不進來?她還在弄菜嗎?她一定是在給我弄藥。她真是太好了。你快去看看她。你們快點吃飯罷。我可以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他又笑了笑。「你快去!我今天很高興,戰局好轉,也免得大家逃難;不然我這個身體會累壞你們。」

  妻走出了房門。他的眼光無力地向屋子四周移動。燭光搖晃得厲害。屋裡到處都是陰影,他什麼也看不透。他痛苦地歎了一口氣。

  第二天妻回來得很早。她鎖住眉頭,疲倦地走進屋來,招呼了他和母親,勉強地一笑,就默默地在書桌前坐下了。

  「你怎麼今天回來得這樣早,還不到下辦公時間?」母親問道。

  「行裡沒有事,坐著心煩得很,所以我早退了,」妻沒精打采地答道。

  「你今天沒有什麼應酬罷?」母親無意地問了一句。

  「沒有,」妻搖搖頭;過了片刻,她又說:「今天消息不大好,大家都沒有心腸辦公。」

  「究竟怎麼啦?」母親變了臉色問道。

  「聽說獨山已經失守了。又說日本人已經過了獨山,就要到都勻了。」

  「那麼我們怎麼辦?宣又在害病!」母親慌張地說。「你看日本人會不會打到四川來?」

  「我想也許不會。不過打來了,我們也只有逃難。我可以跟著銀行走,就是宣的問題——」妻皺著眉頭沉吟地說,但是母親打斷了她的話。

  「你自然有辦法。不過我跟宣,還有小宣,我們往哪裡去好?我們赤手空拳怎麼好逃難?偏偏小宣兩個星期都沒有進城,說是功課忙。宣又在害病,真急死人!」母親只顧訴苦地說下去,她帶著一種徬徨無依靠的可憐樣子。

  「媽,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我可以走動,你不要擔心。我們公司一定也有辦法安置我們,」他忍不住提高聲音插嘴說。關於公司的話,是他說來安慰母親的,那只是他的妄想,話一說出,他馬上看見了周主任的冷冰冰的臉孔和嚴厲的眼光,他的心就冷了半截。

  「你們公司有辦法?你太老好了!你對公司還有什麼指望?我看那個周主任就不是個好人,他那對賊一樣的眼睛真討厭!」妻帶了點氣憤地說。「要是我有辦法,我一定不讓你在他手下做事。」

  他知道她說的是真話。但是當著母親的面說出來,這種真話傷了他的心,引起了他的反感。「為什麼我不能在他手下做事?我是靠我的勞力吃飯的!」他分辯道。

  「你的話不錯。可是他給你吃飽沒有?你應該記得你過的是些什麼日子!你甘心受他那種人欺負,太不值得!」妻說。

  「記住有什麼用?過去的橫順已經過去了,」他歎口氣說。

  「可是你還有將來啊,宣,你不應該灰心,」妻又說,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非常柔和,眼睛裡湧現了淚水。

  她的聲音使他吃驚,他感激地望著她的眼睛。

  「汪先生!汪先生!」隔壁張太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來,把他的眼光喚到房門口去。

  「請進來,請進來,」母親連忙大聲招呼。

  張太太推開掩著的門進來。「汪太太,你今天下班早!」她沒有想到會看見樹生在房裡。「汪先生今天身體好些了罷?」然後她又向著他的母親:「老太太,你這兩天夠辛苦啊!」再後:「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一定要請你們幫忙。要逃難,讓我們跟你們一道。我跟我們張先生,帶個兩歲小孩,又是外省人,無親無戚,逃難,沒有錢,又沒有車。他們的機關說不定隨時都會撤銷,不會帶我們走的。萬一東洋人打來,你們做做好事救救我們罷!你們本省人,到鄉下去也可以,到別的縣份去也可以。總之,我們跟著你們走,好不好?」她帶著一種孤苦無靠的神情哀求道。

  「事情還不會壞到這樣罷,」他說,為了表示鎮靜,他勉強露出笑容。

  「聽說都勻已經失守,東洋人離貴陽只有幾十裡了,」張太太好象害怕人聽見似地,做出嚴肅的樣子壓低聲音說。「有人說還有一條路可以不經過貴陽就到四川來。汪先生,汪太太,實在要找你們幫忙啊!」

  「張太太,你不要怕,都是謠言。事情不會壞到這樣,」樹生溫和地說。

  「這兩天外面人心惶惶,我們張先生沒有辦法,就只顧吃酒,你們看怎麼不叫人著急!好的,謝謝你們啊。小孩恐怕要醒了,我回去,有事情我再過來。謝謝你們啊。」張太太的蒼白臉上現出微笑。但是這微笑並沒有使她的雙眉開展,也不曾使她額上的皺紋平順。她輕手輕腳地走出去了。

  「樹生,那麼你的消息證實了,」他小聲對妻說,話裡不帶感情,好象這是一件跟他毫無關係的事一樣。

  「我也不清楚,不過陳主任勸我走,」妻冷冷地答道,好象這件事情也跟她不相干似的,可是實際上它正攪亂著她的心。

  「走,走哪裡去呢?」他極力壓低聲音問道。

  「他運動升調蘭州,今天發表了,他做經理,要調我去,」妻也極力壓低聲音說,她故意掉開眼睛不看他。

  「那麼你去不去?」他又問,聲音提高許多,他無法掩飾他的慌張了。

  「我不想去,我能夠不去就不去,」她沉吟地答道。

  「行裡調你去,你不去可以嗎?」他繼續問。

  「當然可以,我還有我的自由,至多也不過辭職不幹!」她也提高聲音回答。

  「你一個人走了,那麼小宣怎麼辦?宣又怎麼辦?」母親忽然板起臉問道。

  「我並沒有答應去,我實在不想去,」妻坦然回答,母親的話並沒有激怒她。

  「那麼你也沒有回絕他,」母親不肯放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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