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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4)


  「不過我也說過我家裡有人,我不便去。況且會不會調,還不知道。現在只是一句話。」妻的聲音裡帶了一點不愉快,但是她還能夠保持安靜。

  「你想拋下我們,一個人走,你的心我還不知道!」母親仍然在逼她。

  妻不回答,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略略埋下頭看他。她看出了他的眼淚。她默默地抓住他的一隻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掙出一句話:「我不會走的。」

  「我知道,」他點著頭感動地說。「謝謝你啊!」過了半晌,他又低聲說:「其實你應該走。你跟著我一輩子有什麼好處?我這一輩子算是完結了。」

  「你不要這樣說,這是境遇,不能怪你。這兩年你也苦夠了。你先養好身體再說,」妻感激地安慰他。

  「不怪我,又怪誰呢?為什麼別的人又有辦法?」他說。聽見她這樣安慰的話,他更不能壓下責備自己的念頭。

  「這是因為你太老好,」妻微笑說,她的眼光裡含著愛和憐憫。

  老好!這兩個字使他的心隱隱地發痛。又是這個他聽厭了的評語!雖然她並沒有一點譏諷他的意思。他不再作聲了。他想著那個他永遠解決不了的問題。「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樣才能夠不做老好人呢?」「沒辦法。我本性就是這樣。」這三句話把他的一切不乎和反抗的念頭消耗盡了。他這幾年的光陰也就浪費在這個問題上面。……於是他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怎樣,你又不快活了?」妻吃驚地問。

  「沒有,」他搖搖頭說,他這時才注意到母親已經回到小屋去了。

  「那麼,你再睡一會兒。我就在家裡陪你。我不會一個人走的,你不要擔心,」妻溫柔地說。

  「我知道,我知道,」他小聲答應著,一麵點點頭。

  她站起來,慢慢地走到一扇窗前,看下面的街景。窗戶開在這所樓房的右面磚牆上。下面是一條小小的橫街(其實只是小巷)。這所樓房比它四近的房屋都高,並沒有牆壁和屋頂遮住窗內的視線。她也可以看見大街。大街是從山坡開闢出來的。迎著她眼光的正是高的一段。因此她能夠看見幾輛人力車銜接地從坡上跑下來,車夫的幾乎不挨地懸空般跑著的雙腳使她眼花繚亂。

  「他們都忙啊,」她自語道,這是她隨口說出來的,聲音低,只有她自己聽得見。她說這句話好象並沒有用意,但是又象有很多意思。她心裡仿佛裝了不少的東西,但是又好象空無一物。她並不想看什麼,卻一直站在窗前望著塵土飛揚的馬路。她覺得「時間」象溪水一樣地在她的身邊流過,緩緩地,但是從不停止。她的血似乎也跟著在流。

  「難道我就應該這樣爭吵、痛苦地過完我一輩子?」這是她心裡的聲音。她不能回答。她吐了一口氣。

  忽然門上起了兩下叩聲。她吃驚地掉轉身子。銀行裡的工友推開掩著的門進來。

  「曾小姐,陳主任有封信給你,」工友把信遞給她。

  她拆開信,看完了信上的寥寥幾句話。他約她到勝利大廈吃晚飯。她默默地把信箋撕了。

  工友站在她面前,等候她的回話。「知道了,你回去罷,」她吩咐道。

  「是,」工友唯唯應著,掩上門走出去了。

  她把撕碎了的信箋揉成紙團捏在手裡,背靠著窗站了一會兒。屋子漸漸地在褪色,但是夜象一管畫筆,在屋角胡亂塗抹。病人的臉開始模糊了。他在床上發出急促的呼吸聲。不知道他做著怎樣的夢。母親在小屋裡沒有一點聲息。他們把寂寞留給她一個人!她覺得血在流走,不停地流走。她漸漸地感到不安了。「難道我就這樣地枯死麼?」她忽然起了這個疑問。她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她並不想去赴陳主任的約,她甚至忘記了手裡那個撕碎的紙團。

  母親從小屋走出來,扭開了這間屋子的電燈,又是使人心煩的灰黃光。「啊,你還沒有走?」母親故意對她發出這句問話。

  「走?走哪裡去?」她驚訝地問道。

  「不是有人送信來約你出去嗎?」母親冷笑道。

  「還早,」她含糊地回答道。她略略埋下頭看了看那只捏著紙團的手,忽然露出了報復的微笑。現在她決定了。

  「今天又有人請吃飯?」母親逼著再問一句。

  「行裡的同事,」她簡單地答道。

  「是給你們兩個餞行罷?」

  母親的這句話刺傷了她。她臉一紅,眉毛一豎。但是她立刻把怒氣壓住了,她故意露出滿不在乎的微笑,點著頭說:「是。」

  她換了一件衣服,再化妝一下。她想跟他講幾句話。可是他還在睡夢中。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裝出得意的神氣走出了房門。她還聽見母親在她後面嘰咕,便急急地走下樓去了。

  「你越說,我越要做給你看,本來我倒不一定要去,」她噘起嘴氣惱地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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