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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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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覺新在家裡休息了一天,到了蕙回門的日子他又到周家去幫忙。覺民勸他在家裡多休養幾天不要出街,更不要出去應酬,但是他不肯聽從。他很早就到周家去了,而且極力裝出精神很好的樣子。周伯濤在那裡忙得沒有辦法,做事情找不到頭緒,正在發脾氣罵僕人,看見覺新來,氣也平了,把許多事情都交給覺新去辦,自己抽身溜開了。 覺新勉強支持著辦理那些瑣碎的事情。這一天比過禮的日子更熱鬧。客人不斷地來,大廳上擺滿了轎子。覺新也只得跟著周伯濤去應酬。他看見枚少爺穿著長袖寬袍拘束地移動腳步,紅著臉作揖打恭的樣子,心裡也有點難過。洋琴的聲音吵鬧地送入他的耳朵,瞎子唱得更起勁了。 蕙終於回來了。他沒有機會同她見面談話。她被姊妹們和別的女眷包圍著。他也不得不去陪鄭家姑少爺談一些無關痛癢的閒話。後來在行禮的時候,外面吹著嗩呐,蕙穿著粉紅緞子繡花的衣裙,頭上戴滿珠翠,垂著珍珠流蘇,由伴娘攙扶出來,同新郎立在一起,先拜了祖宗,又拜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徐氏、周氏等等,都是行的大禮。後來到了覺新的輪值,他也只得進堂屋去陪著他們跪拜。他跟他們斜對著磕了頭。他每次立起來總忍不住要偷偷地看她一眼。 她的粉臉被下垂的珠串遮蔽了,使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有那張特別寬大的四方臉和一嘴突出的牙齒在他的眼前晃動。只有這短短的幾瞥。她就跟他分開了。他依舊置身在吵鬧的賀客中間。他雖然同他們在一起談笑,但是他的心卻總放在一個人的身上。他多看鄭家姑少爺一眼,便多替蕙擔心而且不平。他心裡非常不舒服。在這人叢中,他連一個可以瞭解他、聽他談一兩句真心話的人也找不到。覺民雖然也到周家來過,但是這個年輕人行過禮以後便藉故走了。覺新因此更覺得寂寞。 傍晚在席上客人劃拳喝酒十分起勁,覺新也跟著他們喝酒。他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不知道節制。他當時只覺喝得痛快,後來席終客人陸續散去以後,他才覺得自己支持不住了,連忙告辭回家。他回到家裡,剛走進屋還來不及坐下,就張口大吐,吐了一地。何嫂服侍他睡下,又把他吐的髒東西也打掃乾淨了。 覺新迷迷沉沉地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不能起床。他發著高燒。周氏很著急,連忙叫人請了醫生來給他看病。他服了藥,睡了十多天才漸漸地好起來。在他的病中周老太太、周伯濤夫婦都來看過他,他們都認為他是為了蕙的喜事勞碌過度而得病的,所以對他表示大的歉意,並且不時差人送了一些飲食來。 芸也來過。她來時,或者琴來時,都由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陪著在覺新房裡閒談。芸不知道覺新的心事,她還對覺新談了一些關於蕙的事情。他從芸的口裡才略略知道蕙在鄭家的生活情形。翁姑嚴峻而刻薄;丈夫脾氣古怪,不知道體貼。有一次蕙因為身體不大舒服,沒有出去陪翁姑吃飯,後來就被婆婆教訓一頓。 蕙氣得回房裡哭了半天,她的丈夫不但不安慰她,反而責備她小器。這是跟著蕙陪嫁過去的楊嫂回來說的。芸憤慨地轉述著楊嫂的話,她一面抱怨她的伯父,一面氣得淌眼淚。淑英和淑華也在替蕙生氣。但是她們都只能用話來洩憤,不能夠做任何實際的事情去減除蕙的痛苦。覺新躺在床上。他說話不多,然而他把她們的談話全仔細地聽了進去。他痛苦地思索了許久。他如今才開始疑惑起來:他當時是否就只有那一條路可走。他覺得他過去的行為錯了。 他那時本可以採取另一種行動,即使失敗,也不過促成兩個生命的毀滅。而現在兩個人都愈陷愈深地落在泥沼裡面,在滅亡之前還得忍受種種難堪的折磨。這都是他的錯誤。芸說那些話就像在宣讀他的罪狀,每一句話都打在他的心上,使他的心起了震動。仿佛有一個炸彈似的東西馬上要在他的胸膛裡爆炸。但是他極力忍住不發出一聲呻吟讓別人聽見。因此他的秘密始終不曾被人知道。 蕙從芸的口裡得到覺新生病的消息。她心裡很著急,但是表面上依舊裝出平靜的樣子。她不能夠抽身到高家看覺新,後來卻差了楊嫂來探病。楊嫂還帶來一些蕙送給淑英、淑華、淑貞三姊妹的禮物;另外還有筆墨、信紙、書簽等等,是送給覺新和覺民的。那時覺新已經可以下床了。他躺在床前一把籐椅上,把楊嫂叫來,絮絮地向她探問蕙的消息。楊嫂的話匣子一旦打開,便不容易收常覺新巴不得她說得十分詳細。楊嫂比芸說得多。她把她的憤慨全吐了出來。她甚至用了一些不客氣的字眼形容蕙的翁姑和丈夫。他聽了那些話當時覺得很痛快,但是愈聽下去,他的心便因憂鬱和絕望而發痛了。 「這樣古怪的人我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我們老爺真是瞎了眼睛,會看中這樣的子弟。我們老爺真狠心,硬要把好好一朵鮮花丟進污泥裡頭去。連我也氣不過。不是為了大小姐,我早回家不做了。哪個高興伺候那種人。」楊嫂站在覺新面前愈說愈氣,後來忍不住切齒地說道。 覺新忽然變了臉色,伸手從桌子上把蕙送來的書簽拿在手裡。他一面含糊地回答楊嫂,一面看書簽。那是蕙親手做的,在白綾底子上面畫著一支插在燭臺裡的紅燭,燭臺上已經落了一灘燭油,旁邊題著一句詩:「蠟炬成灰淚始幹。」覺新意外地發見這樣的詩句,心裡很激動。他偷偷地看了楊嫂一眼,楊嫂的面容並沒有什麼變化。他又埋下頭去看手裡的書簽。他若有所悟地念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他又想起了楊嫂先前說的話:「大小姐聽見大少爺病了,很著急。大小姐說大少爺是為她的喜事忙出病來的,所以她心裡很不安。她恨不得親自過來看大少爺。怎奈姑少爺脾氣古怪,連大小姐回娘家他也不高興。大小姐又不好跟他吵架。大少爺,你曉得,大小姐素來脾氣好,遇事總讓人,就將就了他,所以喊我過來給大少爺請安,問問大少爺的病體怎樣。」還有:「大小姐受了氣,一聲不響,逢著屋裡頭沒有人的時候,她就偷偷地哭起來,給我碰見過兩次,我勸她,她就說:我橫豎活不久的,早點把眼淚哭幹了,好早點死。大少爺,你想我還好說什麼話?」 覺新這時被一種強烈的悔恨的感情壓倒了。他明白他自己又鑄了一個大錯。蕙可以說是被他間接害了的。他已經斷送了幾個人的幸福。這些人都是他所認為最親愛的,現在都被驅逐到另一個世界裡去了,而且每一次都是由他來做幫兇。 蕙應該是那些人中間的最後一個了。在這一年來他所受到的種種打擊之上,又加了這個最後的沉重的一擊。這好像是對他的犯罪所施的懲罰。如今一切都陷在無可挽回的境地裡,那嚴峻的法律是不容許悔罪的。他當初誤於苟安的思想,一步走錯,就被逼著步步走錯,等著走到懸崖的邊緣,回頭一看,後路變成了茫茫一片白色。他雖然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也只得縱身跳進無底的深淵裡去。「作揖主義」和「無抵抗主義」是不能挽救他的。他知道這是十分確定的了。到此時他縱然把自己所寶貴的一切拿來犧牲,也不能夠改變那個結局。他對自己的命運並不抱怨。但是對那個溫淑的少女也得著同樣命運的事,他卻感到不平、惋惜與悲痛了。他拿著書簽絕望地長歎一聲,淚水從眼眶裡迸了出來。 淑英也聽見楊嫂的報告。這使她的心裡也起了一個劇烈的震動。她起初的確感到恐怖,仿佛看見那樣的命運就在她的面前等待她。然而後來她下了決心了:她絕不走蕙的路。其實她早已有了這樣的決定。琴便是她這個決定的贊助人。雖然她們還沒有商定詳細明確的計劃。但是那條唯一的路她已經認清楚了。那條路是覺慧指給她、而且以他自己的經歷作了保證的。自然有時候她也不免有一點躊躇。可是看見蕙的遭遇以後她卻不能夠再有疑惑了。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放在那條路上。她對自己的前途便不再悲觀。她的痛苦倒是來自對別人的同情。因此她很關心地向楊嫂發出一些問話,也很注意地聽楊嫂的回答。不過她的態度比較穩重,她不大說氣憤的話。 淑華卻不然。她動氣地抱怨周伯濤,她也跟著楊嫂責駡蕙的丈夫。她甚至氣得帶了一點坐立不安的樣子。淑貞坐在淑英旁邊。她很少開口發言,只是畏怯地靜聽著別人談話,不時抬起頭看別人的臉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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