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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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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英聽見覺新念詩,又聽見他的長歎聲。她驚疑地掉頭看他,看見他拿著書簽在垂淚。她起初覺得奇怪,但是後來也就明白了。她心裡更難過。她站起來伸出手去柔聲對他說:「大哥,給我看看,」便從他的手裡接過了書簽,她正埋下頭去看那一行娟秀的字跡,淑華也走了過來,伸著頭把捏在淑英手裡的書簽看了一眼,自語似地說:「這是什麼意思?……我不懂。」 覺新和淑英都不回答她。楊嫂沒有明白淑華的意思,卻接著解釋道:「這是大小姐親手做的。她自己做,自己畫。不過姑少爺在家的時候她不敢做這些東西。有一回她在做,給姑少爺看見了,就搶了去。大小姐氣得不得了,說了兩三句話,姑少爺就發起脾氣來,大小姐又不敢跟他吵架只好低頭垂淚……」 「二妹,你們帶楊嫂出去歇歇罷,喊翠環、綺霞陪她到花園裡去耍一會兒也好,」覺新不能夠支持下去,臉色慘白,疲倦地對淑英說。淑英知道他的心情,也不問什麼話,便答應一聲,同淑華、淑貞一起帶著楊嫂到外面去了。楊嫂正要跨出門檻,覺新忽然喚住她吩咐道:「楊嫂,你走的時候再到我屋裡來一趟。」 楊嫂不等天黑就回鄭家去了。她臨走時果然到覺新的房裡去。覺新仍舊躺在床前那把籐椅上。他看見她來,臉上略微現出喜色,說了一些普通的應酬話,要她轉達給蕙。他最後仔細地叮囑道:「楊嫂,你是個明白事理的人。你們太太相信你,才叫你過去服侍大小姐。如今大小姐境遇很苦,她有時心裡不快活,你要多多勸她。事情到了這樣,可說木已成舟。姑少爺再不好,大小姐也只得忍耐著好好過活下去。或者過幾個月,處久了,就能相安無事也未可知。大小姐一個人有時候悶得很,或者會想不開,你曉得她的性子,你要好好地開導她才是。」他說了這些話。他自己也知道是勉強說出來的,他自己就憎厭這種見解。他還給了楊嫂一點賞錢。 楊嫂聽了這番囑咐,十分感動。她接過賞錢請了安,道謝地稱讚道:「多謝大少爺。大少爺的心腸真好,想得也很周到。其實不勞大少爺操心。我也勸過大小姐:常常把心放寬一點。我會好好地服侍她。唉,我們大小姐的命真不好。如果我們的枚少爺換了大少爺,大小姐有你這樣一位哥哥,也不會弄到現在這種地步。」 楊嫂的話是她的真情的吐露。但是在覺新聽起來,話裡面似乎含得有刺。楊嫂好像故意說反面的話來挖苦他似的。他想:倘使蕙真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哥哥,她的遭遇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他並沒有力量把她從那個脾氣古怪的陌生男子的手掌中救出來。這個思想使他苦惱。他頹喪地倒在籐椅上,癡呆地望著楊嫂,不再說一句話。楊嫂以為他疲倦了,便不再停留,道過謝走了。 覺新的病痊癒以後,他有一天到周家去。這是他病後第一次出去拜客。他知道那天蕙要回娘家,希望在那裡遇見她。 他去得較早,蕙還不曾到。他在周家自然得著親切的歡迎。舅父周伯濤出去了。周老太太和他的兩位舅母殷勤地款待他。她們向他問長問短。他也為了她們在他的病中的關懷和饋贈向她們表示謝忱。 過了一會兒,蕙的轎子到了。蕙見了眾人,一一地行了禮。她坐下後便關心地問起覺新的健康。她說,她聽見他「欠安」的消息,早就想到高家去探病,可是被家裡一些瑣碎事情羈絆著,不能夠出門,因此沒有去看覺新,還請他原諒她。她不曾提到差楊嫂問病和送書簽等物的事。但是這倒並非故意不提。 覺新早知道她不能出門的真正原因。他聽到「原諒」兩個字,心裡忽然一陣痛,他偷偷地看她的臉。面容有點改變了,但是臉上並沒有光彩。脂粉雖然掩蓋了憔悴的臉色,然而眼角眉尖的憂愁的表情和額上的細微的皺紋卻顯明地映入他的眼裡。同情與愛憐的感情支配著他。他含了深意地正面看她。他立刻又恢復了鎮靜自己的力量。於是他把自己的真心隱藏起來。他勉強做出笑容同她們談了一些應酬話。後來牌桌子擺好了,在左廂房裡面。周老太太主張打「五抽心」。 覺新和蕙都不得不參加,另外的兩人自然是陳氏和徐氏。芸和枚少爺便立在旁邊看牌。覺新坐在蕙的上手,洗牌的時候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挨到了她的手,他好像觸電似地心裡猛然抖了一下。她很快地把手一縮。他看了她一眼。她仍舊低下頭在洗牌,臉上略有一點紅暈。後來輪著覺新「做夢」了,他便站到蕙的背後看她打牌。他看見蕙時時把牌發錯,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也不說出來,卻在旁指點她發牌。她默默地聽從他的吩咐。蕙打完了這一圈,便立起來,應該換覺新上場了。覺新不坐下去,卻向那個也立在旁邊看牌的芸說:「芸表妹,你坐下替我打兩牌,我就來。」 「大少爺,你到哪兒去?」周老太太驚訝地抬頭問了一句。 「外婆,我不走哪兒去。我手氣不好。所以請芸表妹代我打兩牌,」覺新回答道。周老太太也不再說什麼。芸便在蕙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覺新立在芸的背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芸起了牌。他又掉過頭看蕙。蕙一個人靜悄悄地立在廂房門口,似乎在看外面的景物。他也走到門口去。他到了那裡,蕙也不回頭看他。 「蕙表妹,多謝你送的東西,」覺新低聲在後面說。 「做得不好,哪兒值得道謝?」蕙忽然回過臉來,對他淒涼地微微一笑,低聲答道。她的頭又掉向外面去。 「蕙表妹,事情已經至此,也無法挽回了,」他痛苦地說。 她並不答話。他又說:「你該曉得憂能傷人,多愁苦思都沒有好處。我總望你能夠放開心,高興地過日子。我也就沒有別的希望了。你多半不會相信我的話,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蕙把臉掉向牌桌那面看。她看見沒有人注意他們兩個談話,便溫柔地看了覺新一眼,歎息似地低聲說道:「大表哥,不要再說這種話了。只要你過活得好,我或者還有高興的時候。可是你的情形又是那樣……」後面的話卻變成歎息的餘音而消散了。 覺新感到一陣驚喜。這真心的表白和深切的關懷是他料想不到的,這一來便把他的內心也攪動了。一個希望鼓舞著他。他覺得兩顆心在苦難中漸漸地挨近。他似乎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一線光明,那一個美夢。那是他所能希望得到的最後的一個美夢了,如果失敗,便會給他帶來永久的黑暗。所以他忘了自己地奔赴光明和美夢。他的帶病容的臉上也現出喜悅的光輝,他激動地說:「你竟然這麼關心?……」她側過臉投了一瞥感激的眼光,輕輕地答了一句:「此外我還有什麼關心的事情?」她的臉上忽然泛起紅暈,她又把臉掉開了。 她的感激的眼光和柔情的話語把他更向著希望拉近了。 他感動地抬眼看她。她穿著大小合身的時新的衣服,瘦削苗條的水蛇腰的身子倦慵地斜倚在門上,一隻膀子略略靠著門框。她似乎也難抑制感情的波動,她的身子微微地顫動著,淡淡的脂粉香一陣一陣地送入他的鼻端。他這時又瞥見了光明與美夢,希望又在他的眼前亮了一下。他的情感像潮水似地忽然在他的心裡湧起來。他覺得有千言萬語要向她傾吐。但是後面牌聲大響,芸十分歡喜地喚道:「大表哥,快來。快來。我給你和個三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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