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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對過去的留戀和對未來的恐懼輪流地折磨她。她想起前前後後的許多事情,愈想愈覺得傷心。她用被頭蒙住嘴低聲哭著,不敢讓睡在她房裡另一張床上的淑華和芸兩人聽見。她一直哭到天明。

  天一亮,公館裡就響起了人聲。人們漸漸地活動起來。這一天是正日子,他們應該比前一兩天更忙碌。蕙早早地起來。

  她不說話,不笑,順從地讓人給她化妝,任人擺佈,她完全像一個沒有感覺的木偶。她的父親周伯濤很早就起來了。他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帶著焦急的表情在各處走。僕人們時時來找他,向他報告一些事情,或者向他要這樣那樣的東西。派定押送花轎的僕人中有一個突然生了病,須得臨時找人代替。女眷們又發覺缺少了什麼東西,要找他商量立刻添置。

  周伯濤不能夠從容地應付這些事情,他心裡很煩躁。他看見枚少爺穿著寬大的長袍馬褂,緩慢地走來走去,不會做任何事情,他更加氣惱,便順口罵了一句:「不中用的東西。」後來他實在熬不住,便差人去請覺新。僕人還未動身,覺新就來了。周伯濤看見覺新,心裡非常高興,他馬上迎著覺新,要覺新來調度一切。他們忙了一個上午。大家聚在左廂房裡圍著一張圓桌匆忙地吃了早飯,不能忍耐地等候新郎來迎親。

  琴和淑英先後來了,她們比新郎來得早,她們要陪伴蕙到她上花轎的時候。

  下午一點鐘光景,新郎坐著拱杆轎來了,轎夫吆喝地把轎子放下,鄭家僕人遞上了帖子,由周家僕人進去通報。裡面說一聲「請」。新郎垂著雙手拘謹地從中門走進來,由覺新招待他,到了堂屋裡面,向周家祖宗神主行了禮,然後由覺新陪著送了出去。周家的人男男女女都躲在各個房間裡由門縫和窗口偷偷地張望新郎。新郎是一個身材短小的青年,雖然是一樣地兩肩斜掛著花紅,頭戴著插了一對金花的博士帽,但是這個人的容貌顯得滑稽可笑。尤其惹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張特別寬大的四方臉矮矮地安放在窄狹的肩上,從後面看去好像他就沒有頸項似的。面目還算端正,然而一嘴的牙齒突出來,嘴唇皮完全包不住。蕙在母親的房裡低聲哭,淑英們在旁邊勸她。芸和淑華都偷看了新郎的相貌。琴也看了一眼。那張面孔給了琴一個憎厭的感覺,使芸的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叫淑華忍不住怨憤地發出一個低微的聲音。

  新郎剛走出中門,就有一些人暗暗地發出不滿的評語。每個人都替蕙叫屈,都為了蕙的不幸的命運歎息。周老太太和她的兩個媳婦(陳氏和徐氏)、一個女兒(周氏),其中尤其是蕙的母親,非常失望,覺得心冷了半截,好像落進冰窖裡面似的;她們只得暗暗地責備蕙的父親瞎了眼睛,選了這樣的人做女婿。她們愛憐地看了看那個掩面哀哭的蕙,心裡非常難受。但是她們已經沒有時間考慮了。她們應該馬上作打發蕙進花轎的準備。

  覺新送走了新郎以後回來,周伯濤迎著他。他忍住心痛跟他的舅父說了幾句話。他看見周伯濤的臉上依舊帶著平靜的笑容,他對這個中年人起了反感。他受不了他的舅父談話的神氣,便藉故離開了周伯濤。他走到堂屋門前,忽然看見枚少爺臉色蒼白地走出來。那個病弱的孩子憤憤不平地說:「大表哥,爹怎麼把姐姐許配給那樣的人?」

  「現在已經太晏了,你姐姐真不幸,」覺新慘然答道,他想起蕙以後怎樣同那個人在一起生活的事,心就像被幾把刀在慢慢地割。他輕微地歎息一聲。

  「你聽,姐姐哭得多麼慘。」枚少爺把嘴向著他母親的房間一努,恐怖地說。

  覺新的臉上起了一陣痛苦的痙攣。他還不曾說話,另一個聲音在後面響起來代替他回答道:「女人上花轎時候都要這樣哭的。」說話的人是覺民,他剛才在外面看見了新郎的面貌,他的心裡也充滿著憤怒。他故意說這種刺激的話。

  「你不懂得,你不懂得。」覺新忽然搖搖頭氣惱地對覺民說。

  外面鑼聲、嗩呐聲大作,一群人前呼後擁地把花轎抬進了大門。覺新皺著眉頭進了堂屋。房裡、堂屋裡的人立刻忙亂起來。蕙被女眷們擁到堂屋裡面,讓她坐在椅子上,周氏們忙著給她戴鳳冠,穿霞帔。她一面啼哭,一面任人將她擺佈。花轎已經進了中門在堂屋門前放下了。轎夫們吆喝地把花轎平抬進堂屋,剩了後半身在外面。現在是新娘上轎的時候了。人們叫了枚少爺來把蕙抱持上轎。蕙啼啼哭哭地掙扎著,不肯上轎,枚少爺又沒有一點力氣,還需要覺新來幫忙。

  又有女眷們來扶持。蕙掙扎了一會兒,一支珠花從頭上落下。

  芸在旁邊拾了起來,但是沒有法子再給她戴上去。蕙的掙扎使得好幾個人淌了眼淚。她的母親看見大家拿她沒有辦法,便上前去含淚地在她的耳邊說了兩三句話,她才服服帖帖地讓他們把她擁進了花轎。

  厚的轎簾放下,轎子被抬起來。一群人又前呼後擁地把花轎抬出去。這時送親的男女客人的轎子已經先走,花轎緩緩地出了周家的大門。陪嫁的楊嫂換上新衣坐了小轎,跟著花轎到鄭家去了。

  眾人癡癡地站在堂屋裡望著花轎出了中門。從緊緊封閉著的花轎裡還透出來蕙的淒慘的啼哭聲,但是它終於被鑼聲和嗩呐聲壓倒,而遠遠地去了。蕙的事情算是告了一個段落。

  好幾個人寬慰似地歎了一口氣,好像把心上的石頭卸下去了一般。年輕一代人的心裡還充滿著同情和憤怒。琴和覺民開始在談論這件事情,他們站在右上房窗下談話,淑華和芸也加入,淑英只是站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枚少爺也到那裡去聽他們說話,但是他聽不進去。他等一會兒就要到鄭家去,而且還要留在那裡坐席。那一個陌生的地方,那許多陌生的客人,那些繁重的禮節,他又是以一個特殊的身份去的——想起來也夠使他受窘了。雖然覺新答應和他同去,但是對於他,那種種的麻煩不會減輕多少。他擔心,他害怕。他很激動,他焦急地挨著時刻。他惶恐不安地走去問覺新什麼時候到鄭家去。

  聚在堂屋裡的人漸漸地散去了,覺新獨自走下石階,他耳邊還響著蕙的哭聲。他瞭解蕙的心情,不但瞭解,而且他充分地同情她。他看見那淒慘的掙扎,就想到一個可愛的生命的被摧殘,他不覺記起梅和瑞玨的慘痛的結局,他又想到自己過去所經歷的那些痛苦的歲月。一重一重的黑影全來壓在他的心上。他有些忍不住了。他也想掙扎。但是那張瓜子臉帶著絕望地求助的表情在他的眼前晃來晃去。

  那張臉是他所熟悉的,是他所寶貴的。從那張不大不小的紅唇裡曾經說出那些使他的心因感激而顫動的話;從那雙含著深情的水汪汪的鳳眼裡他曾經受到那幾瞥關切的注視。這都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在他失去了他所寶貴的一切、只剩下一顆脆弱的心的此刻,那個人便是他生活裡的一盞明燈,那些話和那些眼光便是他唯一的安慰和報酬。那個人對於他是太可寶貴了。

  他不能夠失掉她,他更不能夠看著她落在一個悲慘的命運裡面,讓那可愛的年輕生命很快地毀滅。他應該救她,他應該挽回那一切。他應該用最大的努力掙扎。——他這樣興奮地想著。然而枚少爺走過來了。

  「大表哥,我們就去嗎?」枚少爺著急地問道,臉上帶著憂鬱和焦慮的表情。

  「啊,到哪兒去?」覺新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一般,他含糊地說。他驚疑地往四周一看,於是恍然明白:一切都完結了,無可挽回了。現在太遲了。而且是他自己把她送到那個可怕的地方去了的,是他自己幫忙別人把她推到那個悲慘的命運裡去了的。這回是他自己毀掉了他的最後一件寶貴的東西,犧牲了他的最後一個親愛的人。他還有什麼話可說呢?他覺得頭發昏,眼前一黑,身子支持不住,力量鬆弛地倒下去。

  「大表哥。大表哥。」枚少爺驚恐地叫起來。他連忙攙扶著覺新。

  「什麼事?什麼事?」覺民和周伯濤同時跑來張惶地問。

  覺新睜開眼睛茫然地一笑,吃力地答道:「我沒有什麼,我有點累,過一會兒就好了。」

  「大哥,你還是回家去休息休息罷,」覺民提議道。周伯濤又是著急,又是抱歉,他也勸覺新回家休息。覺新起初還不肯答應,還說要陪枚少爺到鄭家去,後來覺得自己十分困乏,實在不能支持,便告辭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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