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金 >  | 上頁 下頁
七九


  「二表妹,你怎樣了?」琴關心地問,淑華也站起來要去給淑英捶背。連蕙也止了悲,叫楊嫂給淑英倒了一杯熱茶。

  淑英止了咳嗽,接過茶杯喝了兩口,端著杯子走到蕙的面前,同情地對蕙說:「蕙表姐,你不要再說那種叫人心痛的話。我有點害怕。」

  「我真恨。為什麼女子應該出嫁?世界是那麼大,偏偏就該我們做女子的倒楣。天公太不平了。」淑華憤恨地切齒說。

  「這並不是什麼天公平不平。這應當歸咎於我們這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琴若有所感,忽然做出嚴肅的表情,聲音清朗地說。「我看這是可以改變的。男女本來是一樣的人。我們應當把希望寄託在將來。所以蕙姐,你也要寬寬心才好,到那時你的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蕙含著深意地抬頭看了琴一眼,眼光中帶了一點驚疑,然後她放棄似地輕輕歎一口氣苦笑道:「琴妹,你的話或許有道理,不過我是沒有希望的了。沉進了苦海的人是難得超生的。橫豎我定了心讓這個身子隨波飄去。」

  芸揭了門簾進來。她穿一身新衣服,下面系一條紅裙。她在外面剛喝過兩杯酒,她的濃施脂粉的臉上也添了一層紅暈,兩個酒窩更加分明。她突然走進,似乎給這個房間帶來一線光明,一股熱風。她走到蕙的面前,異常親熱地問道:「姐姐,你吃飽了?我早就想偷偷跑進來看你的。」眾人都已經放下了碗,綺霞正俯著身子在絞臉帕。電燈開始在發光。蕙感動地對芸微微一笑,低聲答應一句:「飽了。」

  淑華在旁邊爽直地說:「芸表姐,你不要相信她。她哪兒吃飽?她只吃了幾口飯。「芸驚疑地看蕙,她的頰上的紅暈漸漸地淡去,那一對酒窩也消失了。她關心地問:「姐姐,真的?「蕙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把眼光漸漸地往下移,似乎不敢迎接芸的眼光。

  「姐姐,你不該這樣糟蹋你的身體,」芸偎著蕙坐下,痛惜地責備道。

  蕙努力動動嘴,她想笑,但是沒有笑出來,卻無力地歎了一口氣,頹唐地說:「二妹,你想我怎麼把飯咽得下去?我的心……」她咽住了下面的話,把頭埋下去,一隻手隨意地翻弄著衣角。

  芸心裡一陣難過,她沉默著不說什麼。淑華看見這樣,倒有點後悔不該冒失地說了那句話,反倒引起她們的哀愁。她害怕這沉默,也討厭這沉默,她便勸道:「其實蕙表姐,你也不必過於悲觀。我想表姐夫不見得就像別人說的那樣。」

  蕙把頭埋得更深。芸不掉動一下臉,好像不曾聽見淑華的話似的。淑英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琴也驚訝地看淑華,她們的眼光仿佛在說:「為什麼要提到他?」淑華覺得失言,不好意思,便不作聲了。琴看見淑華的受窘的表情,要打破這沉悶的空氣替淑華解圍,便問芸道:「芸妹,外面客人還有多少?席上鬧不鬧?」

  「松松的坐了兩桌,也沒有人吃酒,都很客氣,」芸驚覺似地動一下頭,望著琴答道。她略略皺一下眉頭,又說:「在那兒陪客,真受罪。還不如跟你們一起在這兒吃飯好。外客廳裡的男客鬧酒鬧得很厲害。」她說到這裡便站起來自語道:「我該走了,不然媽會喊人來催我去的。」她又依戀地看了看蕙,說一聲:「姐姐,我去了,」便匆匆地走出房門。綺霞也跟了她出去。

  蕙抬起頭如夢如癡地望著芸的背影,不覺禱祝似地自語道:「但願二妹將來不要像我這樣才好。」淑英聽見這句話,心裡一驚,她覺得這句話好像是對她說的。她的眼前現出一個暗影,她費了一些工夫才把它趕走了。但是她還不能夠使自己的心境十分平靜,她還要想將來的一些事情。她愈想愈覺前途困難,希望很少。她找不到出路,就癡呆似地落進了沉思裡面。

  這時電燈已經大亮,外面更是燈燭輝煌,人聲嘈雜。眾人默然相對,顯得房裡十分淒涼。一層板壁竟然隔出了兩個世界。淑華不能忍耐了,她要找幾句話打破沉悶的空氣。她隨便談一些閒話,眾人都不帶多大興趣地應答著。琴談到將來的希望,但是蕙似乎就害怕將來。後來話題轉入到「過去」。一些愉快的回憶漸漸地改變了房裡的空氣。淑英和蕙的注意都被這個話題吸引了去。她們把心事暫時封閉在心底,讓回憶將她們帶到較幸福的環境裡去。

  她們談了好一會兒,大家都感到興趣,外面喧嘩的人聲也不曾攪亂她們的注意。綺霞忽然匆匆忙忙地走進房來,對淑英說:「二小姐,三太太喊你快去,三太太在等你。」淑英答應一聲連忙站起來。綺霞到床前把折好了的裙子打開提著遞給淑英。淑英接過裙子系上了。她向蕙告辭。眾人都站起來送她。琴也說要回去。蕙看了看琴,依戀地說:「你也要走?為什麼一說走兩個都要走?」

  蕙的話還未說完,芸又慌慌張張地走進來,她並不坐下就催促淑英道:「二表妹,喊你快去。在等你。」淑英匆匆地向蕙說了兩句話,又向琴打一個招呼便跟著芸出去了。

  外面人聲更嘈雜。似乎許多乘轎子擁擠在天井裡。有人在叫:「高三太太的轎子提上來。」轎夫在答應,轎子在移動。

  一乘,兩乘轎子出去了。另外的又擠上去。琴溫和地對蕙一笑,想拿這笑容安慰蕙。琴說:「橫豎明天下午我還要來。明天上午我有課。媽今天又沒有在這兒吃飯,我怕她等我。我還是早點回去好。」她說畢便回頭吩咐綺霞道:「綺霞,你去看張升來了沒有,喊他把轎子提上來。」綺霞答應了一聲「是」,卻仍舊站在旁邊不走,等待蕙的決定。然而蕙不再挽留了,她沉吟地說了一句「也好」,過後又央求琴道:「你明天要早點來。」綺霞聽見這樣的話,也不再問什麼便往外走了。

  琴走時,淑英已經跟著張氏走了。外客廳裡沒有燈光。大廳上也還清靜。賀客差不多走光了。覺新後來也回家去了。只有周氏和淑華(還有綺霞)留在周家睡覺。芸的房間讓了給周氏,她臨時在蕙的房裡安了床鋪,她和淑華同睡在那裡,說是「陪伴姐姐」。

  第二天大清早眾人就忙著。周氏來給蕙「開臉」,她一面用絲線仔細地絞拔蕙的臉上和頸上的汗毛,一面絮絮地對蕙講一些到人家去做媳婦的禮節。蕙默默地任周氏給她開了臉,她感到輕微的痛,她也感到處女的害羞。她不說一句話。她橫了心腸閉起眼睛任別人對她做一切的動作。這一天她的臉上總是帶著愁容。下午琴和淑英、淑貞都來了。晚上她們幾姊妹在一起吃飯,仍舊在蕙的房裡。這好像是送別宴,在席上大家都沒有笑容。連樂天派的淑華,和相信著「將來」的琴也都落了眼淚。蕙落淚不多,但是她那憔悴而淒慘的面容使人見了更心酸。

  客人去了以後,蕙的房間又落在冷靜裡。淑華和芸被喚到周老太太房裡做事情去了。陳氏便到蕙的房裡,母親懷著依戀的心情跟她辛辛苦苦養育了二十年的女兒告別。母親說了許多話。女兒垂了頭唯唯地應著。母親的話很坦白,在這間房裡又沒有第三個人來聽她們講話。母親諄諄地囑咐女兒到了鄭家以後應該如何地行為。她又把做媳婦的禮節教給女兒。這一層周氏已經對蕙講過了。跟她此刻所講的也差不多。

  陳氏反復地講著一些事情,她的聲音漸漸地變成了嗚咽。蕙驚訝而悲痛地微微抬起頭看她,蕙的臉上滿是淚痕。陳氏看見這張臉,覺得一陣難受,再也忍耐不住,迸出哭聲訴苦道:「蕙兒,我實在對不起你。我讓你到鄭家去,我怎麼放心得下。都是你爹心腸硬,害了你。這門親事我原是不答應的……」

  陳氏再也說不下去,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膽怯的孩子似地低聲哭起來,一面用手帕頻頻地揩眼睛。

  本來是由母親來勸女兒,現在反而由女兒勸母親了。蕙看見母親這一哭,倒反而止了悲。她勉強用平靜的調子對母親說:「媽,你不要傷心。這都是命。我的命是這樣,怪不得你。我到鄭家去也可以過日子……」

  蕙雖然極力使語調成為平靜,但是聲音裡仍然帶著歎息。她的眼睛乾了,可是淚水不住地往心裡淌。

  「但願能夠這樣就好了……」陳氏也止了淚,但是仍然帶悲聲地說。她們母女默然對坐了一會。陳氏漸漸地恢復了原來的安靜,又說了幾句安慰蕙的話,才沒精打采地走出房去。

  這個晚上蕙整夜沒有閉眼。母親的一番話攪亂了她的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