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巴金 > 春 | 上頁 下頁 |
七八 |
|
§第十九章 蕙從高家回到自己的家裡以後,她把一切的希望都拋棄了。她的心是平靜的。她只是默默地、順從地做著別人要她做的事。她不笑,但也不落淚。她整天躲在房裡,拿幾本舊詩詞或者舊小說消磨日子。她不到任何地方去,每天除了早晚去給祖母和父母請安,到廂房去吃早飯、午飯外,她連房門也不出。吃飯的時候她常常低著頭,連話也害怕多說。她吃得很少,而且總是她第一個放碗,早早地回房裡去。別人也不挽留她。 在家裡別的人全忙著,甚至她的堂妹妹芸也要做一些雜事。只有她一個人是清閒的。人們差不多不來理她,但是他們全為著她的事情忙碌。覺新每天下午兩點多鐘就離開公司到周家來,有時他出去買東西,有時就留在這裡,照料收禮發謝帖以及其他各種事情,總要到傍晚才回家去。他每天要跟她見兩三面。他常常問起她的健康,他總說她的面容近兩天有點憔悴,他要她好好地保重。他的話是簡單的。她的答語也是簡單的。但是她也能瞭解那些話裡所含有的深切的關心。 在那些時候她的心常常被攪亂了,要過了一兩個鐘頭她才能夠勉強恢復她的平靜的心境。因此她不敢跟他在一起多談話。事實上她也很少有這樣的機會。覺新總是被她的父母纏住,好像離開他,他們就不能做任何事情似的。她在房中有時也聽見覺新從廂房裡發出咳嗽聲,起初一兩次她還不大注意,後來她便忍不住要放下書本默想一會兒。默想的結果是一聲輕微的歎息,這歎息便是她對命運屈服的表示。於是她不再想到自己,她想的常常是關於他的事情。 她覺得這些日子裡除了她的堂妹妹芸外,只有他一個人真正關心她。她每次遇見他時,他的關切的眼光,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也很能瞭解那深意。她感激他,她關心他。但是她卻不能把她的感情向他吐露。她把它埋藏在自己的心裡,作為僅有的一點溫暖與安慰。這溫暖與安慰有時也在她的臉上塗繪了笑容,有時也使她做過很難忘記的好夢。可怕的未來的生活就在她的面前,定命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但是她從前有的恐怖和焦慮已經漸漸地消失了,她的心裡似乎空無一物。對於她似乎沒有未來,沒有過去。她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她不時想到而且擔心的倒是覺新的事情。 蕙像一個厭倦了生活的老人一天一天地挨著日子。她又像一個天生的盲人獨自在暗夜裡摸索著行路。她沒有想像,沒有幻夢,沒有希望,沒有憧憬。她對這個世界裡的一切似乎完全不關心。她仿佛是一個已經舉步跨入了另一個世界的人。 但是芸和覺新又不時把她拉回到這個世界中來。覺新的注視和話語常常深入到她的內心。芸使她知道她還有一個過去,又使她多少依戀著現在。但是這個帶給她的卻只有痛苦和悵惘。 吉期的逼近使得全家的人加倍地忙起來。蕙雖然不常出房門,但是她也知道覺新為她的事情整天不曾休息。最近兩天他在早晨十一點鐘就來了,一直忙到二更時分才回去。她仿佛聽說他為了購買送到男家去的全套新木器的事情,遇到一些意外的麻煩,使他焦急得不得了。但是他終於把一切都辦妥當了。於是到了「過禮」的日期。 周公館前幾天粉刷過一次。這時大門口紮了一道大紅硬彩,又換上新的紅紙燈籠。天井裡搭了粉紅天花幔子,大廳上四處懸掛了綠穗紅罩的宮燈,堂屋門上掛了粉紅繡花的八仙彩。堂屋內兩面壁上掛著朱紅緞子的繡花屏。到處都是新的氣象。燒「茶炊」的被雇了來,爐子安置在大廳的一個角上。人又叫來一群彈洋琴的瞎子,在右廂房窗下的一角放了桌子,坐著彈唱。 從早晨起大家就開始整理嫁妝,預備著裝抬盒。從早晨起就有客人來,不過來的是一些常來往的親戚。琴很早就來了。她這天請了假不到學校去。她兩天前也曾來過一次,那是星期日,所以她有充分的時間跟蕙談話。她知道對於蕙的事情她不能夠幫一點忙,她所能給蕙的只是同情和鼓舞;這些實際上對蕙(陷在這樣無助的境地中的蕙)並無好處。然而她依舊說了許多徒然給蕙增添悵惘的話。淑英和淑華跟著周氏來了。周氏還帶了綺霞來,說是留在這裡幫忙幾天。淑英的母親張氏到下午才來,她和兩個弟婦王氏、沈氏同來,道過喜以後她們就留在這裡打牌。 蕙這一天是不出來見客的。琴和淑英姊妹在蕙的母親陳氏的房裡坐了一會兒,就由芸陪著到蕙的房間去。蕙早已梳洗完畢,正拿了一本書躺在床上垂淚。她看見她們進來,才勉強坐起帶著疲倦的微笑招呼了她們。她們看見這個情形,說話很小心,極力避免惹起蕙的不愉快的思想。但是蕙跟她們講了兩三句話以後,忽然露出癡呆的樣子閉了嘴,無緣無故地淌下幾滴眼淚。 這一天蕙的心境並不是平靜的。嘈雜的人聲和瞎子的彈唱攪亂了它。她好像是一個被判死刑的囚犯在牢裡聽見了修搭絞刑架的聲音,她這時才真正體會到恐怖的滋味。她不能夠再平靜地等待那惡運了。惡運的黑影從早晨起就籠罩在她的頭上,給她帶來恐怖、痛苦、悲哀和深的悵惘。在這之外她還感到處女的害羞。她被這些壓得不能動彈。她漸漸地失掉了自持的力量。她覺得自己是世間最不幸的人,所以她讓眼淚時時落下來。淑英和芸兩人也陪著蕙落了幾滴眼淚。淑英大半是為著自己的前途悲傷,她害怕自己會陷落在同樣的命運裡面。芸卻是為了同情、為了友愛而落淚的。她比她們更關心蕙的命運,更愛蕙。她們兩姊妹是在一起長大的。——堂姐的出嫁將留給她以孤寂,何況她的堂姐夫的人品又不好。 因此芸在悲痛的感情以外還有一點憤慨,她不滿意她的伯父,不滿意他不經過好好的考慮就把自己女兒隨便嫁出去的做法。琴和淑華並不是不關心蕙的命運,她們也很喜歡蕙,而且對這門親事也並不贊成。不過淑華生性達觀,琴看事比較透徹,又能自持,所以她們不曾淌一滴淚水。 男家的抬盒上午就到了,一路上吹吹打打地抬進中門,一共有三十架,裝的是鳳冠霞帔,龍鳳喜餅等等,由兩個僕人押送了來。一一地擺在天井裡和石階上,擺得滿滿的。大廳上還有周家先預備好的空抬盒。於是周家上上下下一齊忙著將抬盒裡的東西全搬出來,又把自己預備好的陪奩如金銀首飾、被褥、衣服、錫器、磁器以及小擺設之類放進去,裝滿了四十架抬盒,到了下午讓人吹吹打打地抬起走了。 這一天的主要節目便算完結。剩下的只是應酬賀客和準備佳期中應有的種種事情。留下的客人並不多,但也有男女四桌。 蕙整天躲在房裡,琴和淑英姊妹陪伴著她。綺霞也留在旁邊伺候她們。她們故意找了一些有趣味的話題來談,想給蕙解悶。芸也想留在房裡陪伴她的堂姐,或者多同堂姐在一起談話,然而她不得不出去,跟在伯母和母親後面應酬女客,或者做一些瑣碎事情。到了早飯的時刻,蕙的母親叫人擺了一桌菜在蕙的房裡,就讓琴、淑英、淑華、芸陪著蕙吃飯,除了綺霞外還差女傭楊嫂來伺候開飯。 蕙起初不肯吃,後來經了眾人的苦勸,才勉強動箸吃了半碗飯。到吃午飯的時候,外面客廳裡有兩桌男客,堂屋和左廂房裡有兩桌女客,琴和淑英姊妹仍舊留在房裡陪蕙吃飯。這時蕙吃得更少,她只咽了幾口。眾人看見她這樣,也不想吃什麼了。外面的席上十分熱鬧,更顯得屋裡淒涼。連淑華也不常動箸、不常說話了。淑華覺得此刻比上午更寂寞,忽然說道:「如果芸表姐在這兒,那就熱鬧了。」 「我不曉得以後還能夠同二妹一起吃幾回飯,」蕙淡淡地說,她的略帶紅腫的眼睛裡又閃起淚光來了。 「蕙表姐,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淑華詫異地說:「你以後不是常常回家的嗎?」 「以後的日子我簡直不敢想。我怕我活不到多久,」蕙冷冷地說,她連忙埋下頭去。淑英在旁邊輕輕地喚了一聲「蕙表姐」,聲音無力而淒慘。她突然放下筷子,發出一陣嗆咳。 她撫著胸口站起來,走到痰盂前,彎著腰吐了幾口痰。天色漸漸地陰暗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