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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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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環,你回去吧,二小姐她們在等你。我用不著燈了。」覺新看見從自己房裡透出來的一片燈光帶著花紗窗帷的影子映在前面一段石板地上,便叫翠環站住,打發她回到花園裡去。 翠環答應一聲,便站住了。她遲疑地望了覺新兩眼,忽然問道:「大少爺還有話吩咐嗎?」 「沒有了,這趟倒難為你,」覺新把頭略略一搖,溫和地答道。他離開了翠環,一個人往前面大步走去,走過他的窗下,出了花園的外門,再轉進過道,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 他掀起門簾,一隻腳跨進門檻,便看見一團黑影俯在寫字臺上面。那個影子聽見腳步聲吃驚地抬起頭掉過臉來,不覺驚喜地喚了一聲「爹爹」。這是他的海兒。孩子正跪在凳子上面,便立刻爬下來,跑去迎他。 覺新的臉上浮出溫和的微笑,先前那許多不愉快的思想一下子全飛走了,仿佛他又把那口古老的皮箱緊緊地鎖住了似的。他愛憐地握著海臣的手,俯下頭親切地問道:「海兒,你還沒有睡?」 「爹爹,我在看書,」海臣親密地而且認真地回答道,他溫順地跟著覺新走到寫字臺前面,不住地仰起臉看覺新,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 海臣爬上了凳子,把攤開在寫字臺上的一本圖畫書送到覺新的面前。覺新在旁邊那把活動椅上坐下來。 「爹爹,你看,這一隊翹鬍子的洋兵那麼凶……」海臣指著一頁大幅的圖畫興奮地對覺新說。「這是我們的兵。大炮,轟,轟!飛艇,嗚,嗚!……爹爹,是不是我們打贏的?」 覺新呆呆地望著海臣,他似乎沒有聽見海臣的問話。他的愛憐橫溢的眼光就在海臣的圓圓的小臉上掃來掃去。海臣完全不覺得他的注視。他越是多看海臣,他越是不忍把眼光掉開。漸漸地他的眼光在搖晃了,好像有什麼東西掙扎著要從他的眼眶裡迸出來。他預料到會有一陣感情的爆發,但是他極力忍住。 等到海臣閉了口,他突然感覺到房裡的靜寂,又覺得海臣的一對濃黑的眼珠在他的臉上旋轉,他才出聲問道:「你一個人在這兒看書,你不害怕?何嫂呢?她到哪兒去了?」這聲音洩露了他的感情:愛憐,擔心,煩愁,悲痛。 「何嫂到廚房去了,她就回來的,」海臣天真地回答。他看見覺新只顧望著他不說話,便接下去:「爹爹,我不想睡,我要等你回來。你回來就好了。你打牌贏嗎?」他又略略翹起嘴說:「我要到花園去看你打牌,何嫂不帶我去。她說晚上花園裡頭有鬼。她騙我。爹爹不怕鬼,我也不怕。媽媽在,媽媽會領我去的。」 覺新連忙把眼睛掉開去望窗外,勉強做出溫和的聲音說:「你不要埋怨何嫂。小孩子家晚上進花園是不好的。」 「爹爹,房子裡頭空得很。人太少,你又不在,我睡不著,」海臣開始帶了訴苦的調子說。 覺新再不能夠忍耐了,他把海臣從凳子上抱過來。他把海臣緊緊地抱在懷裡搖著,用臉頰去挨海臣的短髮,嗚咽地說:「乖兒,睡了罷。」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臉頰來。 海臣不能夠瞭解覺新的心情。他知道這動作是父親疼愛他的表示,但是他卻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突然有這種動作。他並不去深想這個。因為他的思想停留在別的事情上面。他從覺新的懷裡伸出頭來。覺新的眼淚落到了他的額上。他不覺驚叫道:「爹爹,你怎麼哭了?」覺新伸出一隻手去揩眼睛,一面做出平靜的聲音答道:「乖兒,我沒有哭。我眼睛裡頭落進了灰塵。」 「我給你吹吹看,」海臣說著便伸直身子,把兩條腿跪在覺新的膝上,伸出兩隻手要去撥覺新的眼皮。 覺新扭一下頭,又將海臣的手捏住,把它們放了下來。他愛憐地說:「乖兒,你好好地坐著,不要動。我的眼睛不要緊,已經好了。」海臣順從地坐下來。他坐在覺新的膝上,把眼睛往四面看了看,忽然做出莊重的面容問道:「爹爹,媽媽真的不會再來看我們嗎?」 「乖兒,我不是對你說過媽媽到天上去了嗎?她在天上很快活,」覺新悲聲答道。 「爹爹,我想媽媽,媽媽到底曉不曉得?你也想媽媽,我也想媽媽,她在天上很快活,做什麼不回來看看我們?媽媽向來很喜歡我,我很想她。我晚上睡不著,我輕輕喊媽媽,我想媽媽聽見我在喊她,她會回來看我。爹爹,媽媽真忍心不回來看我們?」海臣側著身子挽住覺新的左膀,兩隻小眼睛瞪著覺新的堆滿愁雲的臉,他帶著深思的樣子正正經經地追問覺新道。 覺新不能夠回答海臣。他默默地把這個孩子緊緊抱著。他的眼光越過孩子的頭,望到掛在對面牆上的一張女人的半身照相。淚水濕了他的眼睛。那個女人的面龐變得模糊了。他要忍住淚水,但淚水卻不由他控制暢快地流了出來。他不願意給孩子看見他的眼淚,便把心一橫松了手,裝出稍微嚴厲的口氣吩咐孩子:「不要多說話。時候不早了,你去睡罷,爹爹還有事情。」 海臣膽怯地偷偷看覺新一眼,失望地含糊答應一聲,便不再言語了。但是他並不走下去。覺新沉默著。後來何嫂進了房間。她看見海臣坐在覺新的膝上,便說:「孫少爺,我們去睡罷,」她一面走過去抱他。 海臣看見何嫂走過來,並不理睬她,卻猛然掉轉身子往覺新的懷裡一撲。他把嘴一扁,哀求地說:「爹爹,我不要睡。你陪我耍一會兒。我睡了,你又走開了。」孩子的淒慘的聲音在房裡無力地響著。何嫂縮回兩手,呆呆地站在旁邊,不作聲。覺新緊緊地抱著孩子,讓孩子的臉壓在他的肩上,他咬緊牙關,不言語,只對何嫂搖了搖頭。何嫂輕輕地噓了一口氣,便走進裡面房間去了。 海臣還在覺新的懷裡低聲抽泣。他的頭在覺新的肩上微微地顫動。覺新輕輕地撫著海臣的身子,然後抬起淚眼看牆上那幅照相。他的心裡忽然起了一陣酸痛,他自語似地小聲說:「玨,你看見了罷。你叫我怎樣辦?你保佑、保佑海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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