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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第八章

  水閣裡燈燭輝煌,眾人散了席不久又打起牌來。那裡一排共是三個大房間,在中間的屋子裡女傭和丫頭們將就著席上的殘湯剩肴吃過了飯,忙著在收拾桌子。左邊房裡擺了一桌麻將牌。張氏和沈氏正陪著周家兩位舅太太興高采烈地打麻將。在右邊房裡是周氏、王氏和覺新陪著周老太太打字牌。年輕的一代人都到別處玩去了,只有枚少爺和劍雲兩個還在房裡看牌。覺新午飯後上桌子就沒有和過牌,覺得有些乏味,加以他坐在周老太太的下手,周老太太素來發牌慢,使他更覺氣悶,他禁不住要想別的事情。

  他漸漸地不能夠把心放在牌上面了。後來他無意間打出一張牌,讓周氏和了一副十六開的「滿園紅飄台」去。牌攤下來以後,王氏從對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裝著沒有注意到的樣子。他又覺得頭有點脹痛,恍恍惚惚地付了錢。這時該他「坐底」休息了。他便站起來,對站在他旁邊看牌的劍雲說:「你幫我打幾牌,我去去就來。」劍雲頷首應了一個「好」字,便在他的位子上坐下。他不再說什麼話,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了水閣。

  「大少爺,你慢點,外面黑得很,我給你打個燈罷,」翠環在後面喚道。

  覺新聽見這句話便在門口站住了,略略掉一下頭問道:「你在這兒還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了。我要到二小姐她們那兒去,慢一點兒也不要緊。綺霞、倩兒、春蘭都留在這兒裝煙,」翠環答道,她把一盞風雨燈點燃了,提著它走出水閣來。

  外面窗下右邊石階上,安置了爐灶,上面放著兩把開水壺。旁邊有一張小條桌,老汪坐在桌子前面,手裡拿了一本唱書,借著桌上那盞明角燈的微弱的光亮低聲念起來,微微地搖擺著他那個剃得光光的頭。

  「汪二爺,有開水嗎?」翠環大聲問道。

  「啊。」老汪猛省地抬起頭來,看了翠環一眼,連忙帶笑地答道:「翠大姐,等一會兒就開了。」

  「那麼請你送一壺到湖心亭去,二小姐她們都在那兒,」翠環叮囑道。

  「好。等水開了我就送去,」老汪注意到覺新在旁邊便站起來恭敬地答道。

  翠環側頭望瞭望覺新,問一句:「大少爺,走嗎?」便提著風雨燈走下階來。覺新也跟著她到了下面。

  天空並不十分黑暗,幾片大雲橫抹在深灰色的畫布上,在好些地方有亮眼睛似的星星在閃爍。夜是柔和而溫暖。水閣裡的牌聲、笑聲和談話聲飄了出來,在空中掠過,漸漸地消失在遠處去了。只有燈光還依戀地粘在柔軟的土地上,使得那些假山和樹木上面也有了一點光彩。

  翠環提著風雨燈走在前面,覺新在後跟著。他們轉過一座假山,到了湖濱,便沿著一帶松林走去,再轉進了松林。松林裡面卻是完全黑暗了。風雨燈發出一圈白光,照亮了一小塊地方,覺新的腳步緊緊跟著這光亮走。兩個人都不說話,只顧急急地走路。松林裡時時有「沙沙」的聲音,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枝上跳動,翠環因此略微驚詫地回頭看過幾次。她看見覺新埋頭沉思的樣子也就放心了。

  兩人走出松林,頭上又是浩大的天空。先前,空氣似乎有點壓迫人,這時候卻仿佛舒暢了許多。他們走完一帶曲折的欄杆,進了一道小門。那座茅草搭成的涼亭突然在粉白牆壁的背景裡顯露出來。亭前幾株茶花倒開得很繁,花色有紅有白,點綴似地擺在繁茂的深綠色樹葉叢中。覺新並沒有心腸去看景色。他依舊垂著頭移動腳步。他似乎沉溺在深思裡面,而其實他又不曾確定地思索一件事情。

  他的思想不停地飄動著,從一件事很快地又跳到另一件事,從一個人影馬上又跳到另一個人影。他的心情是不會被那個在前面給他打風雨燈的翠環知道的。翠環在長滿青苔的天井裡小心地下著腳步。她看見這座茅亭,看見這些茶花和桂樹,她開始想起一件事情。她走到小溪旁邊木橋前面,淙淙的流水聲突然在她的耳畔清脆地響起來,她抬頭望瞭望對岸的竹林,回憶在她的腦子裡展開了。她有點激動,忍不住衝口喚了一聲「大少爺」。

  「嗯,」覺新含糊地答應一聲,抬起頭驚訝地看了翠環一眼。他奇怪她要對他說什麼話。

  翠環提著燈上了橋。她欲語又止地過了片刻。她有點膽怯,不敢把她心裡的話馬上向覺新吐出來。然而接著覺新的「嗯」字來的沉默,像一個等待回答的問題壓迫著她。她過了橋正要走進竹林時,忽然鼓起了勇氣說道:「大少爺,你不給二小姐幫點忙,想點法子?」

  「給二小姐幫忙?」覺新聽見這句意外的話更加驚訝地問道,「你說的什麼事情?」

  「二小姐的親事,大少爺,你是曉得的。」翠環的勇氣漸漸地增加了,她的聲音雖然還帶一點顫動,但比起先前的要堅定多了。她充滿了信心地說下去:「陳家姑少爺不成器,在外頭鬧得不成話,好多人都曉得。我們老爺沒有眼睛活生生地定了這門親事,把二小姐的一輩子輕輕易易地斷送掉了。大少爺,你跟二小姐很要好,你能不能夠想點法子?」

  「啊。」覺新一面跟隨著燈光往前面走,一面注意地傾聽翠環說話。這些話是他完全料想不到的,卻把他大大地感動了。這仿佛是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口古老的皮箱,現在讓人把箱裡的物品一件一件地翻出來。那是他的痛苦的回憶,那是他的過去的創傷。他默默地走著,他的腳步下得更沉重了。他似乎落進了一個更深沉的思索裡。等到翠環的聲音突然停止時,他才猛省似地叫出這一個「啊」字。

  翠環看見他不答話,又帶了哀求的調子說:「大少爺,你不憐恤二小姐,還有哪個來憐恤她?只有你能夠給她想一個法子……」覺新不等她說完,忽然插嘴說:「三太太有辦法,你喊二小姐去求她罷。這一定有用處。」這兩句話也是順口說出來的,他似乎用它們做遁辭。

  「大少爺,你還不曉得我們太太的脾氣,」翠環帶著怨憤的口氣說,「我們太太不大心疼二小姐,她這個人什麼事情都不大放在心上。老爺說什麼好,就是什麼好。」這時他們跨出了那一道小小的竹籬門,階下一些怪石攔著他們的路。他們繞著怪石往前走去。覺新忽然自語似地說:「我也沒有一點辦法。」這聲音淒涼地在空中抖了許久。他覺得自己用盡力量了。

  翠環看見自己說了那許多話,卻得到這樣的一個回答,心裡有點氣,便不再作聲了,只顧放快腳步賭氣似地往前面沖。他們走進了一帶回廊,覺新漸漸地知道了她的心情,倒覺得自己有些不是了,便搭訕地贊了一句:「翠環,看不出你倒這樣維護你二小姐。」過後他又說:「你服侍二小姐,你也該多多地勸她把心放開一點。」

  「是,」翠環簡短地答道。但是她馬上又覺得跟大少爺賭氣是不合理的,便換過語調接下去說:「大少爺說得是。我也勸過二小姐。二小姐素來待人厚道,她從不把我當成底下人看待。不過我多勸她也沒有用。她近來常常愁眉苦臉長籲短歎的,有時候還從夢裡哭醒轉來。只有大少爺,你同二少爺,琴小姐在的時候,二小姐才肯多笑幾次。大少爺,你該曉得二小姐就只有靠你們給她幫忙。如果你們也沒有法子……」

  翠環愈往下說,聲音裡帶的感情的成份愈多,淑英的帶著愁煩表情的面龐在她的眼前漸漸地擴大起來,使她看不見別的一切。淑英的命運,淑英的處境,那個年輕女子的苦樂禍福抓住了她的全部思想。這種關心的程度已超過「同情」這個字眼所能表示的了。她後來就仿佛在為爭自己的幸福而掙扎,為擺脫自己的惡運而求救。所以在覺新的耳裡聽來,後面的兩句話就跟絕望的哀號差不多。

  他忽然以為翠環在哭了,其實是他自己在心裡哭。他不能夠再往下聽那些也許會更刺痛他的心的話,他就開口來打斷她的話頭。哀求似地喚了一聲「翠環」。等那個少女猝然咽住話回頭來看他時,他硬著心腸吩咐道:「你不要往下說了。」過後他又辯解似地自語道:「你們不瞭解我,你們大家都不瞭解我。」翠環聽見這樣的全然意外的話,連忙掉過頭來看他。她這匆匆一瞥,又是在黑暗裡,當然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她不知道是否她的話觸犯了他。她有點惶恐,她還想對他說一兩句解釋的話,但是他們已經走出了花園的內門,再走兩三步就到覺新的窗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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