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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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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臣並不曾聽清楚覺新的話。他抽泣了一會兒,便抬起頭來自己用手揩去眼淚,親熱地對覺新說:「爹爹,我不哭了。你教我認字。」他掉過身子伸手去拿桌上的圖畫書。 覺新連忙把海臣的手拉回來,溫和地阻止海臣道:「今天不要認字了。乖兒,時候不早了,你睡罷。」海臣親熱地看了覺新一眼,忽然問道:「爹爹,你不去打牌嗎?」 「不打了。爹爹在這兒陪你。你好好地睡罷,」覺新搖搖頭和藹地答道。 海臣又看看覺新,微微一笑,順從地說:「爹爹,我睡了。」他把頭靠在覺新的懷裡,閉上了眼睛。覺新輕輕地撫拍他。他起初還略略動著身子,睜開眼睛看覺新,但是不久就沉沉地睡去了。 過了一會兒覺新俯下頭去看海臣的臉。海臣正和平地酣睡著,嘴微微張開,唇邊還掛著微笑。但是覺新看來,這微笑卻是很寂寞的。他把自己的嘴放近海臣的耳邊,愛憐地柔聲喚道:「海兒。」海臣沒有答應,連動也不動一下。他把這寂寞的睡臉注視了許久,然後抬起頭來,向四面望瞭望。房裡空闊而靜寂。屋角立著兩隻書架的黑影。在一張精緻的小方桌旁邊孤寂地擺著孩子用的小逍遙椅。電燈光似乎也比平時更黯了。 他又埋下頭去看海臣,他拚命地凝視這個孩子,他恨不得一口把孩子吞在肚裡。孩子似乎完全不知道他的這種心情。那張小嘴上依舊掛著寂寞的微笑。他想:不曉得孩子夢見了一些什麼事情。但是他愈看這張臉,便愈激動。他覺得他的心好像要從喉管裡跳出來了。他抬起頭,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他的眼光又去找牆上的照相。依舊是那張溫柔、美麗的面龐。她的一雙明亮的眼睛從牆上看下來,這時候她的眼睛也似乎帶了悲哀的表情。他的心又隱隱地痛了。他忘了自己地低聲喚道:「玨,玨。」那一對眼睛並不霎動一下。他再要仔細地去看那雙眼睛,但是他自己的眼睛已經模糊了。 「睡著了嗎?」一個女人的低聲在覺新的耳畔意外地響起來。他驚訝地掉頭去看。說話的是何嫂,她剛從裡面走出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站在旁邊,伸出兩隻手,等著抱海臣進去。他看見何嫂,並不答話,卻回過頭去看海臣,而且把海臣抱得更緊,仿佛害怕何嫂會把孩子給他搶走似的。 何嫂並不曾覺察出這個情形。她接著又說:「大少爺,讓我來抱進去。」覺新又抬起頭把何嫂看了一眼。這一次他完全明白了。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輕輕抱起孩子,讓何嫂接過去。他看見孩子已經躺在何嫂的懷裡了,還鄭重地吩咐一句:「你小心點。」 「曉得,」何嫂一面答應著,一面小心地抱著海臣往裡面房間走去。 覺新望著何嫂的背影在門檻裡面消失了。他又掉頭望瞭望四周。他心裡彷徨無主。他勉強站起來,想回到花園裡去。但是他對於那種壓迫著他的空闊和冷靜的感覺完全失去了抵抗力。他覺得身子一陣軟弱,支持不住,便又坐下去,把頭俯在寫字臺上面,暗暗地哭起來。 剛剛在這時候窗外石階上響起了三個女子的腳步聲。一個少女的聲音在窗下叫了一聲:「大哥!」覺新在房裡似乎沒有聽見。一個女子提著風雨燈往後面走了,另外的兩個卻轉入過道,走進覺新的房裡。 「大哥,」淑英驚詫地喚道,「你不去打牌?」她看見他的肩頭在聳動,便關心地問道:「你不舒服嗎?」覺新抬起頭來,他的臉上滿是淚痕。他回答道:「我並沒有什麼。劍雲在替我打著。我等一會兒就去。」他並不避開淑英的眼光。但是他意外地發見蕙站在淑英的背後時,便顯得有點窘了。 「你哭了?」淑英看見覺新的淚痕,忍不住半驚訝半同情地問道。 覺新對她們苦笑一下,解釋般地說:「我剛才跟海兒講了幾句話。他說起他媽媽的事情。我過後想起來有點傷心,就哭了。」他說著便摸出手帕揩眼睛。 「這真是何苦來!你自己的身體也很要緊,」淑英帶笑地責備道,但是她的微笑裡含得有悲哀。「好好地何苦還去想那些事情?」 「這也難怪大表哥。像大表嫂那樣好的人。哪個人不依戀?想起來真叫人……」蕙接口說下去,她說到後一句時,忍不住抬起眼睛望瞭望牆上那張照相。一個活潑的少婦的影子在她的腦裡動起來。她埋下頭,那個影子馬上消失了。在她的眼前擺著覺新的被燈光照亮了一半的淚痕狼藉的臉。她的眼圈一紅,心裡難過,她連忙咽住下面的話,略略掉開了頭。 「蕙表妹,請坐罷,」覺新勉強做出笑容對蕙說,「你好幾年沒有在我屋裡坐過了。你看看跟從前像不像?」 「好,蕙表姐,你就坐一下罷,」淑英偷偷看了蕙一眼,然後溫和地招呼道。她又對覺新說:「大哥,我去喊人給你打盆臉水來,洗洗臉。」她說著就要走出去。 「二妹,你不必出去,何嫂就在裡頭,」覺新連忙阻止道。他提高聲音叫了兩聲「何嫂」。何嫂在裡面答應著。他一回頭看見蕙仍然站在寫字臺旁邊,便笑問道:「蕙表妹,你不坐?」 「不要緊,我站站就走的,」蕙淡淡地答道。 「多坐一會兒也好。我晏點去也不要緊。橫豎劍雲愛打牌,就讓他多打一會兒,」覺新懇求地挽留道,空闊而冷靜的房間在他的眼裡突然顯得溫暖而有生氣了。 何嫂從裡面走出來,喚了一聲「大少爺」。 「給我絞個臉帕來揩揩臉,」覺新猛省地抬起眼睛吩咐了這一句,然後回頭去看蕙,他的清瘦的臉上浮出了憂鬱的微笑。他關切地問道:「你身體好像也不大好。我看枚表弟身體很壞。你沒有什麼病痛罷?」 蕙搖搖頭,低聲答道:「還好。」 淑英瞅了蕙一眼,插嘴說:「病是沒有的,不過她身體弱。雖然比枚表弟稍微好一點,然而也得小心保養才是。」覺新笑了笑,淡淡地說:「你現在對我生疏多了。上一次你離開省城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姑娘。你常常拉住我問這問那的。你還記得嗎?」 蕙的臉上起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埋下眼睛低聲答道:「我都記得。不過那時也不算小了。」 「你的事情我也曉得。枚表弟還告訴我,你為這件事情哭過幾個晚上……」覺新繼續說下去,但是聲音有些改變了。這時何嫂絞了臉帕過來遞給他,他接著揩了臉,把臉帕遞還給何嫂,又吩咐了一句:「倒三杯茶來。」 何嫂答應著往裡面房間去了。她很快地端了一個茶盤出來,把上面托著的三杯茶依次放在三個人的面前。她帶著好奇心偷偷地看了看三個人,便輕輕地走開了。 「大哥,你何苦又提起這種事情?你難道要把我們也惹得流眼淚?」淑英忍不住皺起眉頭嗔怪似地對覺新說。 覺新憐惜地看了淑英一眼,然後又把眼光停在蕙的臉上。他忽然換了顫動的聲音說:「你看我們三個人落在同樣的命運裡面了。看見你們,就好像看見了我自己的過去。我是不要緊的。我這一生已經完結了。三弟最近還來信責備我不該做一個不必要的犧牲品。他說得很對。可是你們還太年輕,你們不該跟著我的腳跡走那條路。我覺得這太殘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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