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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像這樣的聚會,以後恐怕也難再有了,」淑英說,聲音依舊很低,卻帶了一點淒涼的味道。

  琴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用責怪的口氣與柔和的聲音對她說:「你今天為何總說掃興的話?我們都在一個城裡,要聚會也並不難。」

  淑英也覺得不應該說那樣的話,就低下頭不作聲了。她讓琴跟覺民談話,自己卻拿了覺新先前帶來的洞簫,走到窗前,倚著欄杆對著開始張開夜幕的水面吹起了《悲秋》的調子。水面平靜得連一點波紋也看不見,橋亭的影子已經模糊了。簫聲像被咽住的哀泣輕輕地掠過水面,緩緩地跟著水轉了彎流到遠處去了。夜色愈過愈濃,亭於裡顯得陰暗起來。水上淡淡地現出一點月光。

  「三姐,點燈罷,」淑貞害怕地央求淑華道。淑華正在聽琴講話,就順手推覺民的膀子說:「二哥,你去點罷。」覺民並不推辭,便走到右面角上一張條桌前面,拿過兩盞明角燈,取下罩子,又從抽屜裡取出火柴,擦燃了,去點燈架上的蠟燭,把兩盞燈都點燃了。他一隻手拿一盞,把它們放在大理石方桌上面。燭光就在屋裡搖晃起來。

  他忽然注意到淑英還獨自倚著欄杆吹簫,就拿起那管笛子,走到她背後,輕輕地拍一下她的肩頭,說:「二妹,你不是不愛吹簫嗎?」

  淑英一面吹簫,一面掉過頭抬起眼睛看他。他把笛子向她遞過去,一邊說:「簫聲太淒涼,你還是吹笛子罷。」淑英放下一隻手,把簫一橫,卻不去接笛子,只略略搖搖頭,低聲說:「我現在倒喜歡吹簫。」

  「你變得多了,」覺民借著明角燈的燭光把淑英的一對清明的鳳眼看了半晌,感動地說了這句話。

  淑英淡淡地一笑,埋下眼睛,若無其事地答道:「我自己倒不覺得。」

  「這是很容易看出來的,這大半年來你的確變多了,」覺民充滿了友愛關心地說。

  淑英遲疑了一下才低聲答道:「也許是的,不過這不要緊。」覺民還沒有開口,琴就在他背後接口說道:「你不能說不要緊。」琴馬上走到淑英身邊,抓起她的一隻手來緊緊地握著,用同情的眼光看她,然後鼓舞地說:「二妹,你是聰明人,你不要焦心你的前途,你跟大表哥不同。」

  「大哥這一年來瘦得多了,」淑英不回答琴的話,卻傷感地自語道。

  「那是自然的事情。但是你跟他不同,」覺民聲音堅定地安慰她。

  淑英感激地看了覺民一眼,又掉過臉去看琴。她微微地點頭,輕聲地接連說:「我曉得,我曉得。」過後就開顏一笑,提高聲音說:「不要談這些事情了。二哥,你把笛子拿給琴姐吹。我吹簫。你和三妹、四妹來唱歌。」

  「好,那麼就唱《蘇武牧羊》,」淑華搶著說了。

  琴從覺民的手裡接過了笛子,橫在嘴邊吹起來,淑英也和著吹起了簫。簫的如泣如訴的低鳴,被悠揚的笛聲蓋住了。笛聲飄揚地在空中飛舞,屋裡四處都飛到了,然後以輕快的步子,急急地越過欄杆,飛過水面,逃得遠遠的。歌聲更響亮地升起來。淑華姊妹的清脆的聲音和覺民的高亢的聲音一起在空中飄動,追逐著笛聲,一點也不放鬆,於是它們也跟著笛聲跑到遠方去了。

  夜是很柔和的。月亮被暗灰色的雲遮掩了,四周突然暗起來。橋亭的影子帶了燭光在水面上微微地搖動。花草的幽香緩緩地從斜坡那面飄過來,一縷一縷的沁入了人的肺腑。

  《蘇武牧羊》唱完了。大家停了片刻,又唱起一首《望月》來,接著又唱了一首《樂郊》。《樂郊》還沒有唱完,就看見覺新拍著手從橋頭走過來,綺霞提了一盞風雨燈走在前面。

  「你們倒舒服,」覺新走到亭子門口,大聲叫道,然後大步走進來,站在眾人旁邊。綺霞把風雨燈放在一個凳子上面,便走到條桌前拿起先前帶來的籃子,再去把大理石桌上的茶壺和杯盤都收撿了,一一放在籃子裡面。

  大家吹唱得起興了,淑華和淑貞還想唱。覺新卻接連催眾人走,一面動手去關窗。覺民也吹滅了明角燈裡的蠟燭,把燈放回在條桌上。眾人便動身走了。

  淑英手裡捏著洞簫。琴拿著笛子。綺霞提著籃子,淑華順手在籃裡抓了一把瓜子慢慢地嗑著。覺民提著風雨燈在前面走。覺新走在最後。他們出了彎曲的石橋,就順著梅林旁邊的一條小路走。起初他們在湖濱,後來便轉過一座假山,進了一帶欄杆,然後走過一道架在小溪上的樹幹做的小橋,經過另一座假山旁邊的芍藥花圃,就轉入一片臨湖的矮樹林。那裡間隔地種著桃樹和柳樹,中間有一段全是桑樹。桃花已經開放,白紅兩色掩映在綠樹叢中,雖在夜晚也顯得分明。

  這時月亮已經從雲圍中鑽出來了。樹林中有一條小路。這裡樹種得稀疏一點,淡淡的月光從縫隙射下來,被枝葉遮去了一部分,只剩下一些大的白點子。風雨燈給他們照亮一段路,慢慢地向前移動。他們是挨次走的。在後面的人就看不清楚燈光照亮的路。有時,覺民走得太快了,淑貞就捏緊琴的手膽怯地叫起來。覺新便安慰淑貞兩句。覺民也把腳步放慢一點。快走出樹林時,他們就看見燈光從水閣裡射出來在湖上搖晃了。

  「你們看我辦事多快!」覺新誇耀地說。

  「這算是醜表功,」淑華說著噗嗤笑起來。

  「菜是何嫂做的?」琴帶笑問道。

  「那自然,包你好,」覺新短短地回答。這時他們已經走到了水閣前面。月光在淡灰色的瓦上抹了一層銀色,像繪圖似的,把一叢觀音竹尖的影子投在那上面。

  水閣門大開,從裡面灑出來明亮的燈光。門前幾株玉蘭花盛開,滿樹都是耀眼的大朵的白花。一縷一縷的甜香直向眾人的臉上撲來。

  「好幾天不來,玉蘭花就開得這麼好,」琴望著周圍的景色沉醉似地贊了一句。

  「這真是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了,」淑英無意地接了一句。她本來想取笑琴,但是說了出來又覺得失言,就紅著臉不做聲了。幸好眾人並沒有留意她的話。

  在裡面預備酒菜的黃媽、何嫂兩人聽見了外面說話的聲音,連忙走出來迎接他們。覺民就把風雨燈遞給黃媽。

  眾人趁著一時高興就一擁而進,到了裡面看時,一切都安排好了。中間那盞煤油大掛燈明亮地燃著,掛燈下面放了一張小圓桌,安了六個座位,眾人搶先坐了。

  桌上擺了六盤四碗的菜:冷盤是香腸鹵肝,金鉤拌萵筍之類;熱菜是燜兔肉,炒辣子醬,萵筍炒肉絲幾樣,都是他們愛吃的。大家就動起筷子來。黃媽燙了兩小壺酒,拿來放在覺民面前,笑容滿面地叮囑道:「大家不要多吃酒,吃醉了沒有人抬回去。」她特別關心地看了覺民一眼。

  覺民笑道:「我曉得。你管我比太太還嚴。你快去服侍太太吃飯罷。你放心,我不會多吃酒。」

  「太太今天在四太太房裡陪王外老太太吃飯。我在這兒服侍你們,何大娘就要出去照應海少爺,」黃媽笑眯眯她說。她忽然瞥見何嫂端了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燜豆腐走過來,便接過了一碗放到桌上,然後走開去把飯鍋子放到煤油爐子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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