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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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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嫂,這兒沒有事情了,你回去罷。你打風雨燈去,等一會兒喊個底下人送來好了,」覺新用筷子去挾豆腐,連頭也不掉地吩咐何嫂說。 「是,大少爺。我不要打風雨燈,我有油紙撚子,」何嫂應道,就匆匆地走了。 眾人有說有笑地吃著。黃媽和綺霞兩人在旁邊伺候他們,綺霞走來走去地給眾人斟酒。酒喝得並不多。覺新喝了兩杯忽然有了興致,就提議行酒令。於是明七拍,暗七拍,飛花,急口令等等接連地行著,大家嘻嘻哈哈地鬧了兩個鐘頭,除開淑貞外每個人都吃得臉紅紅的,卻還沒有盡興。但是大房的另一個女傭張嫂突然打了一個紙燈籠從外面走進來,一進屋就嚷道:「大少爺,太太喊你就去,有話說。」覺新不大情願地答應一聲,推開椅子站起來。 張嫂看見淑貞正在跟琴講話,就大驚小怪地打岔道:「四小姐,你們的喜兒正在找你。五太太剛打好牌,五老爺回來,就同五太太吵架,吵得很凶。五太太要你去。」淑貞談得正高興,聽見張嫂的話,馬上變了臉色,把嘴一扁,賭氣般地答道:「我不去!」 張嫂睜大眼睛驚愕地望著她。「四妹,五嬸喊你去,你還是去的好。我們一起走罷。」覺新先前略有一點醉意,但這時卻清醒多了。他勸淑貞回房去見她的母親。他知道她要是不去,她的母親沈氏一定不會放過她。 淑貞紅了臉,欲語又止地過了片刻。她剛站起來又坐了下去,終於忍不住訴苦地說:「媽喊我去,不會有什麼好事情。每回爹同媽吵過架,媽受了委屈,就拿我來出氣。我好好的,沒有一點過錯,也要無緣無故地挨一頓罵。」淑貞露出一臉的可憐相,求助地望著這幾個堂哥哥和堂姊姊,眼圈紅著,嘴在搐動,差不多要哭了出來。 「那麼就不回去罷。你在這兒耍得好好的,何苦去受那場冤氣,」覺民仗義地說。 「好,四妹,你就聽二表哥的話索性不回去,等五舅母氣平了時再說。她要是知道了怪你,我就去給你講情,」琴坐在淑英和淑貞的中間,愛憐地側過頭去看淑貞,溫柔地鼓舞道。接著她又對覺新說:「大表哥,你一個人去罷。我把四妹留在這兒。」 她看見張嫂還站在那裡不走,就吩咐道:「張嫂,你出去千萬不要對人說四小姐在這兒啊。」張嫂連忙答應了幾聲「是」,就站在一邊望著覺新的帶了點酒意的臉。覺新還留戀地立在桌子前把兩隻手壓在圓桌上面,忽然發覺張嫂在旁邊等他,就下了決心說:「我走了。」黃媽給他絞了一張臉帕來,讓他揩了臉。於是他跟著張嫂走了出去,張嫂打燈籠在前面給他照路。 眾人默默地望著覺新的背影,直到燈籠的一團紅光消失在松樹叢中時,淑華才帶了嚴肅的表情說:「媽喊大哥去,一定有什麼要緊事情。」 「不見得,說不定就講五爸五嬸吵架的事,」覺民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時黃媽給眾人都絞了臉帕,綺霞端上新泡的春茶來,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淑華看見桌上碗碟裡還剩了一點菜,就對黃媽說:「黃媽,你們把菜熱一熱吃飯罷。」她端起杯子喝一口茶,便捧著杯子站起來,走到床前面把茶杯放在幾上。她覺得臉還在發燒,人有些倦,就在床上躺下去。 覺民也離開座位,走到琴的背後,幫忙她低聲安慰淑貞。淑貞埋下頭默默地玩弄著一雙象牙筷。黃媽和綺霞兩人添了飯坐下來拌著殘湯剩肴匆匆地吃著。 淑英突然感到房裡冷靜,她默默地踱了兩三步,就從幾上拿起洞簫,一個人走到屋角,推開臨湖的窗看月下的湖景。過了半晌她把簫放在嘴上正要吹,又覺得頭被風一吹有點發暈,便拿下簫來,打算放回幾上去。「怎麼這樣清風雅靜?我以為你們一定嘻嘻哈哈的鬧得不得開交了。」 這個熟習的聲音使屋裡的眾人都驚訝地往門口看。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大太太周氏(覺新、覺民、淑華三人的繼母)拖著兩隻久纏後放的小腳顫巍巍地走了進來,淑英房裡的丫頭翠環提了一個燈籠跟在後面。眾人看見周氏,全站起來帶笑地招呼她。 「你們劈蘭,為什麼不請我?卻躲在這兒吃?」周氏笑容滿面地問道。 「我們沒有什麼好菜,就是請大舅母,大舅母也未見得肯賞臉。所以我們不敢請,」琴含笑答道。 「媽,你不是在四嬸房裡吃過飯嗎?」淑華說。 「我說著玩的,」周氏笑道。她忽然注意覺新不在這裡便詫異地問:「怎麼你大哥不在這兒?」 「張嫂來喊他,說媽喊他去說話。難道媽在路上沒有碰見他?」淑華同樣詫異地說。 周氏怔了一下,然後猛省道:「啊,那一定是錯過了。我本來要先到這兒來,翠環這丫頭一口咬定你們在湖心亭,所以我先到了那兒,再從那兒到這兒來。這樣就把你大哥錯過了。你們看冤枉不冤枉?」 她的話像珠子一般從口裡接連地滾出來,好像不會有停止的時候似的。但是它們卻突然停止了。她喘了幾口氣,看見眾人還站著,便說:「你們坐呀!」又見黃媽和綺霞站在桌子面前低下頭望著飯碗,就對她們說:「你們坐下吃罷。」 她們應了一聲,卻不坐下去,就拿起飯碗,依舊立著埋下頭匆匆地幾口把飯吃完了。綺霞先放下碗走開去倒茶。周氏扶著翠環的肩頭,走到……H床前,在那上面翹起二郎腿坐了。她剛剛坐下,看見翠環還站在她旁邊,便和藹地對她說:「翠環,難為你,你回去罷,說不定你們太太要使喚你了。綺霞在這兒服侍我……你出去告訴大少爺喊他再到這兒來。我等他。」她這樣遣走了那個身材苗條的婢女。 「媽,你剛剛差張嫂來喊大哥去,怎麼你自己又親自跑來了?有什麼要緊事情?」淑華望著她的繼母擔心地問道。 周氏喝了兩口茶,休息一下,笑答道:「張嫂剛剛走了。我忽然想起到花園裡頭來看看你們耍得怎樣,恰好碰見了翠環,我就喊她陪我來。我有一個好消息:剛才接到你大舅的信,他們因為外州縣不清靜,軍人常常鬧事,要回省來。下個月內就要動身,要請你大哥給他們租房子。」 「蕙表姐、芸表姐她們都來嗎?那我們又熱鬧起來了,」淑華快樂地大聲說。 「那自然,她們兩姊妹去了將近四年,一定出落得更好看了。蕙姑娘早許給東門的鄭家了,這次上省來正好給她辦喜事,」周氏接口說。 「我記得蕙表姐只比二哥大一兩個月,芸表姐和二姐同年,」淑華說。 「是呀!琴姑娘,不是你婆婆的喪事,你早就該出閣了。不曉得哪家少爺有這個福氣?」周氏把她的胖臉上那一對細眼睛擠在一起望著琴微笑。她打定主意把琴接過來做媳婦,這件事情已經提過了,而且得到了琴的母親的口頭允諾。不過覺民目前還戴著祖父的孝,琴又在四個月前死了祖母(那個長住在尼姑庵裡修道的老太婆),一時還不能辦理訂婚的手續。然而這件婚事決不會在中途發生變故。所以周氏現在很放心地跟琴開玩笑。眾人馬上笑了起來。 琴和覺民不覺偷偷地對望了一眼。兩個人都紅了臉,掉開頭看別處。琴撒嬌般地笑著不依周氏,一面說:「大舅母不該拿我開玩笑,我又沒有得罪過大舅母。」 周氏也笑起來了。她連忙分辯道:「啊喲,琴姑娘,你真多心,我哪兒是拿你開玩笑?說實話,我真不願意你出閣。我們家裡幾位姑娘跟你要好得勝過親姊妹一樣。你倘若嫁到別家去。她們一定要痛哭幾場。」琴聽見這番話紅了臉不作聲。 「那麼,媽,你就早點拿定主意索性把琴姐接到我們家來罷。」淑華看見母親有興致,就趁勢把她盤算了許多日子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呸,」琴忍不住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但是眼角眉尖卻露出喜色。覺民有點激動,睜著一雙眼睛帶了祈求的眼光望著他的繼母,等著從那張小嘴裡滾出來的像珠子一般的話。 周氏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她心滿意足地微笑了。她得意地說:「是呀,我已經跟姑媽說定了。只是不曉得琴姑娘願意不願意。」 琴紅著臉低下頭去。她正在為難之際,忽然看見淑貞房裡的年輕女傭喜兒跑得氣咻咻地從外面進來。喜兒看見周氏在房裡,就站住恭敬地招呼一聲,然後向淑貞說:「四小姐,太太喊你立刻就去。」淑貞看見喜兒進來就變了臉色,又聽見她的話,心裡更不快活,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氣,噘著嘴說道:「我不去。」 「太太一定要你去。我到處都找不到你,回太太,太太動了氣,拍桌子打掌在罵人,春蘭挨了打,連我也挨了一頓好罵。四小姐,你還是去罷,你不去,太太又會喊春蘭來喊的,」喜兒紅著臉喘著氣,半央求半著急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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