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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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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為了鳴鳳的事情常常難過。她很失悔。她常常對我們說待傭人要寬厚一點。綺霞又只是在這兒寄飯的,所以她的運氣比鳴鳳好,她在這兒倒沒吃什麼苦。可憐鳴鳳,她在這兒過的大半是苦日子,我也沒有好好待過她,……」淑華傷感地說,後來她的眼圈一紅,就住了口,獨自離開窗戶,走到方桌旁邊,抓了一把瓜子,捏在手裡,慢慢地放在嘴邊嗑著。 「鳴鳳雖是丫頭,她倒比我們強。看不出她倒是個烈性的女子。」淑英輕輕地歎息一聲,然後像發洩什麼似地帶著讚歎的調子說了上面的話。她那心上的缺口又開始在發痛了。她仿佛看見「過去」帶著眩目的光彩在她的眼前飛過,她的面前就只剩下一片陰暗。 「二妹,」琴聽見她的歎聲,就抬起頭掉過臉看她,伸出手去挽她的頸項,柔聲喚道。她含糊地應了一聲「嗯」。琴繼續關切地問道:「你好好地為何歎氣?有什麼心事?」 「沒有什麼,」淑英不覺一怔,靜了半晌,才擺擺頭低聲答道。「我不過想到將來。我覺得就像鳴鳳那樣死了也好。」她越想越傷感,忍不住迸出了兩三滴眼淚。 琴因淑英的這番話想到許多事情,也有些感觸。她躊躇一下,不知道說什麼話才好。淑貞畏懼似地偎著琴,睜大她的細眼睛輪流地看琴和淑英,好像害怕誰來把這兩個姐姐給她搶走似的。她不大瞭解她們的心理,但是這傷感的氣氛卻把她嚇倒了。 亭子裡很靜,只有淑華嗑瓜子的聲音。 琴心上的波濤漸漸地平靜下去。她勉強打起笑容扳過淑英的身子哂笑地對淑英說:「你為何說這種喪氣話?你今年還只有十七歲!」 淑華趁這時候插嘴進來說:「先前大家還是有說有笑的,怎麼這一陣子就全陰沉起來了?四妹,你不要學她們。你過來吃東西,你給琴姐抓把松子過去。」 淑貞把頭一扭,嘟著嘴說:「你抓過來罷。又沒有幾步路。」 「你好懶!」淑華笑道,她就抓了一把松子站起來,她的悲哀已經消散盡了。 「我自己來。二妹,我們過去,」琴連忙說道。她就挽著淑英的膀子走到方桌旁邊。淑貞也跟著走了過來。 琴第一個坐下去,順便拿了兩塊米花糖放在淑貞面前。淑貞對她一笑,就和淑英、淑華一起坐了,四個人正好坐了四方。 琴吃了幾粒松子,喝了兩口茶,就訴苦般地說:「我不來,你們抱怨我,說我忘記了你們。我來了,大家聚在一起,我滿心想痛痛快快地玩一陣。誰知道你們都板起面孔不理我了,各自長籲短歎的。等一會兒我走了,你們又會怪我了。做人真不容易,我以後索性不來了。」 「琴姐,真的嗎?」淑貞吃驚地望著琴,連忙問道。 「四丫頭真是癡孩子。琴姐在騙我們。你想她丟得開二哥嗎!」淑華搶著回答道。 琴紅著臉啐了淑華一口,正要說話,卻被淑貞阻止了。淑貞忽然帶了驚懼的表情側耳傾聽外面的聲音,一邊說:「聽,什麼聲音?」那是尖銳的吹哨聲,像是從梅林裡送出來的,而且漸漸地逼近了。 「二哥來了,」淑英安靜地說。 「對,是他。」淑華做一個鬼臉,自語道:「幸好我們沒有罵他。真是說起曹操,曹操就到。」她剛剛把話說完,就看見她的二哥覺民和大哥覺新從梅林裡出來,走上了石橋。覺民手裡捏著一管笛,覺新拿了一支洞簫。 「大哥,」淑貞馬上站起來,高興地叫了一聲。琴也起身往外面走去,立在亭子門口等他們。他們走過來跟她打了招呼。 覺新看見淑英,便詫異地說:「怎麼,你在這兒?聽說你不舒服,好了嗎?」眾人聽見這句意外的話,都驚訝地望著淑英。 「那是我在扯謊,」淑英噗嗤笑了一聲,然後說。「你曉得我不高興打麻將。我要不扯謊,就會給她們生拉活扯地拖去打牌。那才沒有意思!倩兒來請過你嗎?」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你倒聰明,」覺新笑道,他的憔悴的面容也因了這一笑而開展了。「我剛剛回來,給四嬸送東西去,見到王太親母。她們已經打起來了。大媽、五嬸都在那兒打,所以我逃掉了……趁著琴妹在這兒,今晚上又有月亮,我們難得有這樣聚會。我們好好地玩一下。今晚上就算我來作東。」 「我看還是劈蘭罷,這樣更有趣味,」淑華眉飛色舞地搶著說。 「好,我贊成劈蘭,」琴難得看見覺新有這樣的興致,心裡也高興,就接口說。「頂多的出一塊錢。四妹人小,不算她。」 「好極了,我第一個贊成!」覺民在旁邊拍手叫起來。 「也好,我有筆有紙,」覺新看見大家都這樣主張,也就沒有異議,便從懷裡摸出一管自來水筆和一本記事冊,從記事冊裡撕下一頁紙,一面把眼光在眾人的臉上一掃,問道:「哪個來畫?」 「我來,」淑華一口答應下來,就伸手接了紙筆,嚷著:「你們都掉轉身子,不許偷看。」她埋頭在紙上畫了一會兒,畫好了用手蒙住下半截,叫眾人來挑。結果是覺新挑到了「白吃」。 「不行,大哥又占了便宜。我們重來過!」淑華不肯承認,笑著嚷了起來。 「沒有這種事情,這回又不是我舞弊,」覺新帶笑地反駁道。 「三妹,就饒了他這回罷。時間不早了,也應該早些去準備才是,」淑英調解道。 「二姐,你總愛做好人。」淑華抱怨地說。她又想出了新的主意:「那麼就讓大哥出去叫人辦,錢由他一個人先墊出來。」 「好,這倒沒有什麼不可以。我就去。墊出錢難道還怕你們賴帳不肯還!」覺新爽快地答應下來。「我去叫何嫂做菜,等一會兒在水閣裡吃。」說罷,他不等別人發表意見,就興致勃勃地走出了亭子。 「自從嫂嫂死了以後,大哥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過,」淑英指著覺新的背影,低聲對琴說。 「所以我們應該陪他痛快地玩一天,」覺民在旁邊助興地接了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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