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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禪宗,更是改造到極端。

  中國禪宗認為世界實在的不得了,根本無法用抽象來表達,所以禪宗否定語言,「不立文字」。「說出的即不是禪」,已經劈頭一棍子打死了,你還有什麼廢話可說!

  你們可以反問既然不立文字,為什麼倒留下了成千上萬言的傳燈公案?

  我的看法是因為世界太具體,所以只能針對每個人的不同,甚至每個人不同時期的實在狀態,給予不同點撥。如果能用公案點撥千萬人,中國禪宗的「萬物皆佛」也就是妄言誑語,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了。

  所謂公案,平實來看,就是記錄歷代不同個人狀態的個案,而留下的一本流水賬,實際是「私案」。現代人被那個「公」字繞住了,翻翻可以,揪住一案,合自己的具體狀態,還好說,不合的話,至死不悟。

  「說出來的即不是禪」是有來頭的,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說出來的那個道,不是道,已經在否定「說」了。莊子說,「得魚忘筌」,捕到魚後,丟掉打魚的簍子,也是在否定「說」,不過客氣一點。有一個相同意思的「得意忘形」,我們現在用來已不全是原意了。

  據胡適之先生的考證,禪宗南宗的不立文字與頓悟,是為爭取不識字的世俗信徒。如此,則是禪宗極其實用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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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實用的世俗文化系統,當然就有能力融合外來文化,變化自身,自身變化。

  有意思的是,這種不斷變化,到頭來卻令人覺得是保持不變的。我想造成誤會的是中國從秦始皇「書同文」以後的方塊象形字幾乎沒有變。漢代的木簡,我們今天讀來沒有困難,難免讓人恍惚。

  你們都知道宋朝的李清照,她的丈夫趙明誠好骨董,李清照寫《金石錄後序》講到戰亂時如何保留收藏,說是插圖多的書先丟,沒有款識的古器先丟,原則是留下文字最為重要。

  讀書人認為文字留下了,根也就保住了。

  不識字的中國老百姓也曉得「敬惜字紙」,以前有字的紙是要集中在一起燒掉的,類似一種儀式,字,是有神性的。記得聽張光直先生說中國文字的發生是為通人神,是縱向的,西方文字是為傳播,是橫向的。

  我想中國詩發生成熟得那樣早,而且詩的地位最高,與中國字的通神作用有關吧。這樣地對待文字,文字焉敢隨便變化?

  我們可以注意一下詞,詞的變化和新詞很多。大體說來,翻譯佛經產生了很多的新詞,像「佛」、「菩薩」、「羅漢」、「金剛」、「波羅蜜」等等。

  第二次是元雜劇,為了記錄遊牧民族帶來的疊音,像「呼啦啦」、「滑溜溜」等等。有個朋友問我「烏七麻黑」怎麼寫,我說「烏七麻」大概是以前北方遊牧民族帶來的形容「黑」的詞的音寫,或者「七麻」是,加在「烏黑」當中,也許都是語音助詞,總之多麼多麼「黑」就是了,將「烏」和「黑」寫對,其他隨便。

  第三次仍然是為了適應外來文明,也就是近代。科學中化學名詞最明顯,生生造出許多化學元素的表音表義字,等於詞。明末徐光啟、李之藻那輩人翻譯歐洲傳來的數學天文知識,中國字詞將將夠,對付過去了。清末以後,捉襟見肘,說了幾十年的「社會主義」、「共產主義」、「資本主義」、「反動」、「主任」、「主席」、「主觀」、「傳統」等等等等,都是外來語,直接從日本搬來的詞形。魯迅講「拿來主義」,他們那個時代,正是拼命拿來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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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看現在讀書人的文章,外來的關鍵詞不勝枚舉,像什麼「一元論」、「人道」、「人權」、「人格」、「人生觀」、「反映」、「原理」、「原則」、「典型」、「肯定」、「特別」、「直覺」、「自由」、「立場」、「民族」、「自然」、「作用」、「判斷」、「局限」、「系統」、「表現」、「批評」、「制約」、「宗教」、「抽象」、「政策」、「美學」、「客觀」、「思想」、「背景」、「相對」、「流行」、「條件」、「現代」、「現實」、「理性」、「假設」、「進化」、「教育」、「提供」、「極端」、「意志」、「意識」、「經驗」、「解決」、「概念」、「認為」、「說明」、「論文」、「調節」、「緊張」,大概有五百多個。

  我知道我再舉下去,你們大概要瘋了,而以上還只是從日文引進中文的幾個例子,而且不包括直接譯自西方的詞,比如譯自英文Engine的「引擎」,Index的「引得」,「引得」後來被取自日文的「索引」代替了。

  如果我們將引進的所有漢字形日文詞剔除乾淨,一個現代的中國讀書人幾乎就不能寫文章或說話了。

  你們若有興趣,不妨找上海辭書社編的《漢語外來詞詞典》來看看,一九八四年初版,收詞相當謹慎。我的一本是一九八五年在湖南古丈縣城的書店裡買到,一邊看一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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