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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大家聽了,都很高興,稱讚腳卵路道粗,王一生卻沒說話。腳卵走後,畫家帶了大家找到電工,開了禮堂後門,悄悄進去。電工說天涼了,問要不要把幕布放下來墊蓋著,大家都說好,就七手八腳爬上去摘下幕布鋪在臺上。一個人走到台邊,對著空空的座位一敬禮,尖著嗓子學報幕員,說:「下一個節目——睡覺。現在開始。」大家悄悄地笑,紛紛鑽進幕布躺下了。

  躺下許久,我發覺王一生還沒有睡著,就說:「睡吧,明天要參加比賽呢!」王一生在黑暗裡說:「我不賽了,沒意思。倪斌是好心,可我不想賽了。」我說:「咳,管它!你能賽棋,腳卵能調上來,一副棋算什麼?」王一生說:「那是他父親的棋呀!東西好壞不說,是個信物。我媽媽留給我的那副無字棋,我一直性命一樣存著,現在生活好了,媽的話,我也忘不了。倪斌怎麼就可以送人呢?」我說:「腳卵家裡有錢,一副棋算什麼呢?他家裡知道兒子活得好一些了,棋是捨得的。」王一生說:「我反正是不賽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贏下不贏是我自己的事,這樣賽,被人戳脊樑骨。」不知是誰也沒睡著,大約都聽見了,咕嚕一聲:「呆子。」

  4

  第二天一早兒,大家滿身是土地起來,找水擦了擦,又約畫家到街上去吃。畫家執意不肯,正說著,腳卵來了,很高興的樣子。王一生對他說:「我不參加這個比賽。」大家呆了,腳卵問:「蠻好的,怎麼不賽了呢?省裡還下來人視察呢!」王一生說:「不賽就不賽了。」我說了說,腳卵歎道:「書記是個文化人,蠻喜歡這些的。棋雖然是家裡傳下的,可我實在受不了農場這個罪,我只想有個乾淨的地方住一住,不要每天髒兮兮的。棋不能當飯吃的,用它通一些關節,還是值的。家裡也不很景氣,不會怪我。」畫家把雙臂抱在胸前,抬起一隻手摸了摸臉,看著天說:「倪斌,不能怪你。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要求。我這兩年,也常常犯糊塗,生活太具體了。幸虧我還會畫畫兒。何以解憂?唯有——唉。」王一生很驚奇的看著畫家,慢慢轉了臉對腳卵說:「倪斌,謝謝你。這次比賽決出高手,我登門去與他們下。我不參加這次比賽了。」腳卵忽然很興奮,攥起大手一頓,說:「這樣,這樣!我呢,去跟書記說一下,組織一個友誼賽。你要是贏了這次的冠軍,無疑是真正的冠軍。輸了呢,也不太失身份。」王一生呆了呆:「千萬不要跟什麼書記說,我自己找他們下。要下,就與前三名都下。」

  大家也不好再說什麼,就去看各種比賽,倒也熱鬧。王一生只鑽在棋類場地外面,看各局的明棋。第三天,決出前三名。之後是發獎,又是演出,會場亂哄哄的,也聽不清誰得的是什麼獎。

  腳卵讓我們在會場等著,過了不久,就領來兩個人,都是制服打扮。腳卵作了介紹,原來是象棋比賽的第二、三名。腳卵說:「這位是王一生,棋蠻厲害的,想與你們兩位高手下一下,大家也是一個互相學習的機會。」兩個人看了看王一生,問:「那怎麼不參加比賽呢?我們在這裡呆了許多天,要回去了。」王一生說:「我不耽誤你們,與你們兩人同時下。」兩人互相看了看,忽然悟到,說:「盲棋?」王一生點一點頭。兩人立刻變了態度,笑著說:「我們沒下過盲棋。」王一生說:「不要緊,你們看著明棋下。來,咱們找個地方兒。」

  話不知怎麼就傳了出去,立刻嚷動了,會場上各縣的人都說有一個農場的小子沒有賽著,不服氣,要同時與亞、季軍比試。百十個人把我們圍了起來,擠來擠去地看,大家覺得有了責任,便站在王一生身邊兒。王一生倒低了頭,對兩個人說:「走吧,走吧,太扎眼。」有一個人擠了進來,說:「哪個要下棋?就是你嗎?我們大爺這次是冠軍,聽說你不服氣,叫我來請你。」

  王一生慢慢地說:「不必。你大爺要是肯下,我和你們三人同下。」眾人都轟動了,擁著往棋場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見了,紛紛問怎麼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著走。走過半條街,竟有上千人跟著跑來跑去。商店裡的店員和顧客也都站出來張望。長途車路這裡開不過,乘客們紛紛探出頭來,只見一街人頭攢動,塵土飛起多高,轟轟的,亂紙踏得嚓嚓響。一個傻子呆呆地在街中心,咿咿呀呀地唱,有人發了善心,把他拖開,傻子就依了牆根兒唱。四五條狗竄來竄去,覺得是它們在引路打狼,汪汪叫著。

  到了棋場,竟有數千人圍住,土揚在半空,許久落不下來。棋場的標語標誌早已摘除,出來一個人,見這麼多人,臉都白了。腳卵上去與他交涉,他很快地看著眾人,連連點頭兒,半天才明白是借場子用,急忙打開門,連說「可以可以」,見眾人都要進去,就急了。我們幾個,馬上到門口守住,放進腳卵、王一生和兩個得了名譽的人。這時有一個人走出來,對我們說:「高手既然和三個人下,多我一個不怕,我也算一個。」眾人又嚷動了,又有人報名。我不知怎麼辦好,只得進去告訴王一生。王一生咬一咬嘴說:「你們兩個怎麼樣?」那兩個人趕緊站起來,連說可以。我出去統計了,連冠軍在內,對手共是十人,腳卵說:「十不吉利的,九個人好了。」於是就九個人。

  冠軍總不見來,有人來報,既是下盲棋,冠軍只在家裡,命人傳棋。王一生想了想,說好吧。九個人就關在場裡。牆外一副明棋不夠用,於是有人拿來八張整開白紙,很快地畫了格兒。又有人用硬紙剪了百十個方棋子兒,用紅黑顏色寫了,背後粘上細繩,掛在棋格兒的釘子上,風一吹,輕輕地晃成一片,街上人也嚷成一片。

  人是越來越多。後來的人拼命往前擠,擠不進去,就抓住人打聽,以為是殺人的告示。婦女們也抱著孩子們,遠遠圍成一片。又有許多人支了自行車,站在後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擠,連著倒,喊成一團。半大的孩子們鑽來鑽去,被大人們用腿拱出去。數千人鬧鬧嚷嚷,街上像半空響著悶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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