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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王一生坐在場當中一個靠背椅上,把手放在兩條腿上,眼睛虛望著,一頭一臉都是土,像是被傳訊的歹人。我不禁笑起來,過去給他拍一拍土。他按住我的手,我覺出他有些抖。王一生低低地說:「事情鬧大了。你們幾個朋友看好,一有動靜,一起跑。」我說:「不會。只要你贏了,什麼都好辦。爭口氣。怎麼樣?有把握嗎?九個人哪!頭三名都在這裡!」王一生沉吟了一下,說:「怕江湖的不怕朝廷的,參加過比賽的人的棋路我都看了,就不知道其他六個人會不會冒出冤家。書包你拿著,不管怎麼樣,書包不能丟。書包裡有……」王一生看了看我,「我媽的無字棋。」他的瘦臉上又幹又髒,鼻溝也黑了,頭髮立著,喉嚨一動一動的,兩眼黑得嚇人。我知道他拼了,心裡有些酸,只說:「保重!」就離了他。他一個人空空地在場中央,誰也不看,靜靜的像一塊鐵。

  棋開始了。上千人不再出聲兒。只有自願服務的人一會兒緊一會兒慢地用話傳出棋步,外邊兒自願服務的人就變動著棋子兒。風吹得八張大紙嘩嘩地響,棋子兒蕩來蕩去。太陽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燒得耀眼。前幾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頭看,後面的人也擠得緊緊的,一個個土眉土眼,頭髮長長短短吹得飄,再沒人動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裡搏。

  我心裡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湧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讀過的書,有的近了,有的遠了,模糊了。平時十分佩服的項羽、劉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屍橫遍野的那些黑臉士兵,從地下爬起來,啞了喉嚨,慢慢移動。一個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見了呆子的母親,用一雙弱手一張一張地折書頁。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書包裡去掏摸,捏到一個小布包兒,拽出來一看,是個舊藍斜紋布的小口袋,上面繡了一隻蝙蝠,布的四邊兒都用線做了圈口,針腳很是細密。取出一個棋子,確實很小,在太陽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隻眼睛,正柔和地瞧著。我把它攥在手裡。

  太陽終於落下去,立即爽快了。人們仍在看著,但議論起來。裡邊兒傳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面的人就嚷動一下。專有幾個人騎車為在家的冠軍傳送著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氣,笑話起來。

  我又進去,看見腳卵很高興的樣子,心裡就鬆開一些,問:「怎麼樣?我不懂棋。」腳卵抹一抹頭髮,說:「蠻好,蠻好。這種陣式,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你想想看,九個人與他一個人,九局連環!車輪大戰!我要寫信給我的父親,把這次的棋譜都寄給他。」這時有兩個人從各自的棋盤前站起來,朝著王一生鞠躬,說:「甘拜下風。」就捏著手出去了。王一生點點頭兒,看了他們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式沒有變,仍舊是雙手扶膝,眼平視著,像是望著極遠極遠的遠處,又像是盯著極近的近處,瘦瘦的肩挑著寬大的衣服,土沒拍乾淨,東一塊兒,西一塊兒。喉節許久才動一下。我第一次承認象棋也是運動,而且是馬拉松,是多一倍的馬拉松!我在學校時,參加過長跑,開始後的五百米,確實極累,但過了一個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腦子跑,而像一架無人駕駛飛機,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機只管滑翔下去。可這象棋,始終是處在一種機敏的運動之中,兜捕對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

  我忽然擔心起王一生的身體來。這幾天,大家因為錢緊,不敢怎麼吃,晚上睡得又晚,誰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場面。看著王一生穩穩地坐在那裡,我又替他睹一口氣:死頂吧!我們在山上扛木料,兩個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溝不是溝,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誰若是頂不住軟了,自己傷了不說,另一個也得被木頭震得吐血。可這回是王一生一個人過溝坎兒,我們幫不上忙。我找了點兒涼水來,悄悄走近他,在他跟前一擋,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了我一下,一會兒才認出是我,就幹幹地笑了一下。

  我指指水碗,他接過去,正要喝,一個局號報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著,水紋絲兒不動。他看著碗邊兒,回報了棋步,就把碗緩緩湊到嘴邊兒。這時下一個局號又報了棋步,他把嘴定在碗邊兒,半晌,回報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聲兒,聲音大得可怕,眼裡有了淚花。他把碗遞過來,眼睛望望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在裡面遊動,嘴角兒緩緩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衝開一道溝兒。我又把碗遞過去,他豎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裡去了。

  我出來,天已黑了。有山民打著松枝火把,有人用手電筒照著,黃乎乎的,一團明亮。大約是地區的各種單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著,看人掛動棋子,眼神淒淒的,像是在擔憂。幾個同來的隊上知青,各被人圍了打聽。不一會兒,「王一生」、「棋呆子」、「是個知青」、「棋是道家的棋」,就在人們嘴上傳。我有些發噱,本想到人群裡說說,但又止住了,隨人們傳吧,我開始高興起來。這時牆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發一聲喊。我回頭一看,原來只剩了一盤,恰是與冠軍的那一盤。盤上只有不多幾個子兒。王一生的黑子兒遠遠近近地峙在對方棋營格裡,後方老帥穩穩地呆著,尚有一「士」伴著,好像帝王與近侍在聊天兒,等著前方將士得勝回朝;又似乎隱隱看見有人在伺候酒宴,點起尺把長的紅蠟燭,有人在悄悄地調整管弦,單等有人跪奏捷報,鼓樂齊鳴。我的肚子拖長了音兒在響,腳下覺得軟了,就揀個地方坐下,仰頭看最後的圍獵,生怕有什麼差池。

  紅子兒半天不動,大家不耐煩了,紛紛看騎車的人來沒有,嗡嗡地響成一片。忽然人群亂起來,紛紛閃開。只見一老者,精光頭皮,由旁人攙著,慢慢走出來,嘴嚼動著,上上下下看著八張定局殘子。眾人紛紛傳著,這就是本屆地區冠軍,是這個山區的一個世家後人,這次「出山」玩玩兒棋,不想就奪了頭把交椅,評了這次比賽的大勢,直歎棋道不興。老者看完了棋,輕輕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頭,由人攙進棋場。眾人都一擁而起。我急忙搶進了大門,跟在後面。只見老者進了大門,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著我們,雙手支在膝上,鐵鑄一個細樹椿,似無所見,似無所聞。高高的一盞電燈,暗暗地照在他臉上,眼睛深陷進去,黑黑的似俯視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頭亂髮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彌漫開來,灼得人臉熱。眾人都呆了,都不說話。外面傳了半天,眼前卻是一個瘦小黑魂,靜靜地坐著,眾人都不禁吸了一口涼氣。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氣很足,十分洪亮,在屋裡蕩來蕩去。王一生忽然目光短了,發覺了眾人,輕輕地掙了一下,卻動不了。老者推開攙的人,向前邁了幾步,立定,雙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聲叫道:「後生,老朽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命人傳棋,實出無奈。你小小年紀,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於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後發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古今儒將,不過如此。老朽有幸與你接手,感觸不少,中華棋道,畢竟不頹,願與你做個忘年之交。老朽這盤棋下到這裡,權做賞玩,不知你可願意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

  王一生再掙了一下,仍起不來。我和腳卵急忙過去,托住他的腋下,提他起來。他的腿仍是坐著的樣子,直不了,半空懸著。我感到手裡好像只有幾斤的份量,就暗示腳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雙腿。大家都擁過來,老者搖頭歎息著。腳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臉上,脖子上緩緩地用力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軟下來,靠在我們手上,喉嚨嘶嘶地響著,慢慢把嘴張開,又合上,再張開,「啊啊」著。很久,才嗚嗚地說:「和了吧。」

  老者很感動的樣子,說:「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兒歇了?養息兩天,我們談談棋?」王一生搖搖頭,輕輕地說:「不了,我還有朋友。大家一起來的,還是大家在一起吧。我們到、到文化館去,那裡有個朋友。」畫家就在人叢裡喊:「走吧,到我那裡去,我已經買好了吃的,你們幾個一起去。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擁了我們出來,火把一團兒照著。山民和地區的人層層團了,爭睹棋王風采,又都點頭兒歎息。

  我攙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隨著。進了文化館,到了畫家的屋子,雖然有人幫著勸散,窗上還是擠滿了人,慌得畫家急忙把一些畫兒藏了。

  人漸漸散了,王一生還有一些木。我忽然覺出左手還攥著那個棋子,就張了手給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著,似乎不認得,可喉嚨裡就有了響聲,猛然「哇」地一聲兒吐出一些粘液,嗚嗚地說:「媽,兒今天……媽——」大家都有些酸,掃了地下,打來水,勸了。王一生哭過,滯氣調理過來,有了精神,就一起吃飯。畫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個人倒在木床上睡去。電工領了我們,腳卵也跟著,一齊到禮堂臺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王一生已經睡死。我卻還似乎耳邊人聲嚷動,眼前火把通明,山民們鐵了臉,肩著柴禾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來,想: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裡面,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倦意漸漸上來,就擁了幕布,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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