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城 > 棋王 | 上頁 下頁


  書記說:「那是可以的,那歡迎。倪斌,你去桌上,左邊的那個桌子,上面有一份打印的比賽日程。你拿來看看,象棋類是怎麼安排的。」倪斌早一步跨進裡屋,馬上把材料拿出來,看了一下,說:「要賽三天呢!」就遞給書記。書記也不看,把它放在茶几上,撣一撣手,說:「是啊,幾個縣嘛。啊?還有什麼問題嗎?」大家都站起來,說走了。書記與離他近的人很快地握了手,說:「倪斌,你晚上來,嗯?」倪斌欠欠身說好的,就和大家一起出來。大家到了街上,舒了一口氣,說笑起來。

  大家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講起還要在這裡呆三天,恐怕身上的錢支持不住。王一生說他可以找到睡覺的地方,人多一點恐怕還是有辦法,這樣就能不去住店,省下不少錢。倪斌不好意思地說他可以住在書記家。於是大家一起隨王一生去找住的地方。

  原來王一生已經來過幾次地區,認識了一個文化館畫畫兒的,於是便帶了我們投奔這位畫家。到了文化館,一進去,就聽見遠遠有唱的,有拉的,有吹的,便猜是宣傳隊在演練。只見三四個女的,穿著藍線衣褲,胸蹶得不能再高,一扭一扭地走過來,近了,並不讓路,直脖直臉地過去。我們趕緊閃在一邊兒,都有點兒臉紅。倪斌低低地說:「這幾位是地區的名角。在小地方,有她們這樣的功夫,蠻不容易的。」大家就又回過頭去看名角。

  畫家住在一個小角落裡,門口雞鴨轉來轉去,沿牆擺了一溜兒各類雜物,草就在雜物中間長出來。門又被許多曬著的衣褲布單遮住。王一生領我們從衣褲中彎腰過去,叫那畫家。馬上就乒乒乓乓出來一個人,見了王一生,說:「來了?都進來吧。」畫家只是一間小屋,裡面一張小木床,到處是書、雜誌、顏色和紙筆。牆上釘滿了畫的畫兒。大家順序進去,畫家就把東西挪來挪去騰地方,大家擠著坐下,不敢再動。畫家又邁過大家出去,一會兒提來一個暖瓶,給大家倒水。大家傳著各式的缸子、碗,都有了,捧著喝。畫家也坐下來,問王一生:「參加運動會了嗎?」王一生歎著將事情講了一遍。畫家說:「只好這樣了。要待幾天呢?」

  王一生就說:「正是為這事來找你。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看能不能找個地方,大家擠一擠睡?」畫家沉吟半晌,說:「你每次來,在我這裡擠還湊合。這麼多人,嗯——讓我看看。」他忽然眼裡放出光采來,說:「文化館裡有個禮堂,舞臺倒是很大。今天晚上為運動會的人演出,演出之後,你們就在舞臺上睡,怎麼樣?今天我還可以帶你們進去看演出。電工與我很熟的,跟他說一聲,進去睡沒問題。只不過髒一些。」大家都紛紛說再好不過了。腳卵放下心的樣子,小心地站起來,說:「那好,諸位,我先走一步。」大家要站起來送,卻誰也站不起來。腳卵按住大家,連說不必了,一腳就邁出屋外。畫家說:「好大的個子!是打球的吧?」大家笑起來,講了腳卵的笑話。畫家聽了,說:「是啊,你們也都夠髒的。走,去洗洗澡,我也去。」大家就一個一個順序出去,還是碰得叮噹亂響。

  原來這地區所在地,有一條江遠遠流過。大家走了許久,方才到了。江面不甚寬闊,水卻很急,近岸的地方,有一些小窪兒。四處無人,大家脫了衣褲,都很認真地洗,將畫家帶來的一塊肥皂用完。又把衣褲泡了,在石頭上抽打,擰乾後鋪在石頭上曬,除了游水的,其餘便紛紛趴在岸上曬。畫家早洗完,坐在一邊兒,掏出個本子在畫。我發覺了,過去站在他身後看。原來他在畫我們幾個人的裸體速寫。經他這一畫,我倒發覺我們這些每日在山上苦的人,卻矯健異常,不禁讚歎起來。大家又圍過來看,屁股白白的晃來晃去。畫家說:「幹活兒的人,肌肉線條極有特點,又很分明。雖然各部份發展可能不太平衡,可真的人體,常常是這樣,變化萬端。我以前在學院畫人體,女人體居多,太往標準處靠,男人體也常靜在那裡,感覺不出肌肉滾動,越畫越死。今天真是個難得的機會。」有人說羞處不好看,畫家就在紙上用筆把說的人的羞處塗成一個疙瘩,大家就都笑起來。衣褲幹了,紛紛穿上。

  這時已近傍晚,太陽垂在兩山之間,江面上便金子一般滾動,岸邊石頭也如熱鐵般紅起來。有鳥兒在水面上掠來掠去,叫聲傳得很遠。對岸有人在拖長聲音吼山歌,卻不見影子,只覺聲音慢慢小了。大家都凝了神看。許久,王一生長歎一聲,卻不說什麼。

  大家又都往回走,在街上拉了畫家一起吃些東西,畫家倒好酒量。天黑了,畫家領我們到禮堂後臺入口,與一個人點頭說了,招呼大家悄悄進去,縮在邊幕上看。時間到了,幕並不開,說是書記還未來。演員們化了妝,在後臺走來走去,伸一伸手腳,互相取笑著。忽然外面響動起來,我撥了幕布一看,只見書記緩緩進來,在前排坐下,周圍空著,後面黑壓壓一禮堂人。於是開演,演出甚為激烈,塵土四起。演員們在臺上淚光閃閃,退下來一過邊幕,就嬉笑顏開,連說怎麼怎麼錯了。王一生倒很入戲,臉上時陰時晴,嘴一直張著,全沒有在棋盤前的鎮靜。戲一結束,王一生一個人在邊幕拍起手來,我連忙止住他,向台下望去,書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前兩排仍然空著。

  大家出來,摸黑拐到畫家家裡,腳卵已在屋裡,見我們來了,就與畫家出來和大家在外面站著,畫家說:「王一生,你可以參加比賽了。」王一生問:「怎麼回事兒?」腳卵說,晚上他在書記家裡,書記跟他敘起家常,說十幾年前常去他家,見過不少字畫兒,不知運動起來,損失了沒有?腳卵說還有一些,書記就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書記又說,腳卵的調動大約不成問題,到地區文教部門找個位置,跟下面打個招呼,辦起來也快,讓腳卵寫信回家講一講。於是又談起字畫古董,說大家現在都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書記自己倒是常在心裡想著。腳卵就說,他寫信給家裡,看能不能送書記一兩幅,既然書記幫了這麼大忙,感謝是應該的。又說,自己在隊裡有一副明朝的烏木棋,極是考究,書記若是還看得上,下次帶上來。書記很高興,連說帶上來看看。又說你的朋友王一生,他倒可以和下面的人說一說,一個地區的比賽,不必那麼嚴格,舉賢不避私嘛。就掛了電話,電話裡回答說,沒有問題,請書記放心,叫王一生明天就參加比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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