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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定下心,清一清喉嚨,說:「嗯。開始上課。你們已經學到第幾課了呢?」話一出口,心裡虛了一下,覺得不是老師問的話。學生們卻不理會,紛紛叫著:「第一課!第一課!該第二課了。」我拿起沉甸甸的課本,翻到第二課,說:「大家打開第四頁。」卻聽不到學生們翻書的聲音,抬頭看時,學生們都望著我,不動。我說:「翻到第四頁。」學生們仍無反應。我有些不滿,便指了最近的一個學生問:「書呢?拿出來,翻到第四頁。」這個學生仰了頭問我:「什麼書?沒得書。」學生們亂亂地吵起來,說沒有書。我掃看著,果然都沒有書,於是生氣了,啪地將課本扔在講臺上,說:「沒有書?上學來,不帶書,上的哪樣學?誰是班長?」於是立起一個瘦瘦的小姑娘,頭髮黃黃的,有些害怕地說:「沒有書。每次上課,都是李老師把課文抄在黑板上,教多少,抄多少,我們抄在本本上。」我呆了,想一想,說:「學校不發書嗎?」班長說:「沒有。」我一下亂了,說:「哈!做官沒有印,讀書不發書。讀書的事情,是鬧著玩兒的?我上學的時候,開學第一件事,便是領書本,新新的,包上皮,每天背來,上什麼課,拿出什麼書。好,我去和學校說,這是什麼事!」說著就走出草房;背後一下亂起來,我返身回去,說:「不要鬧!」就又折身去找老陳。

  老陳正在仔細地看作業,見我進來,說:「還要什麼?」我沉一沉氣:「我倒沒忘什麼,可學校忘了給學生髮書了。」老陳笑起來,說:「呀,忘了,忘了說給你。書是沒有的。咱們地方小,訂了書,到縣裡去領,常常就沒有了,說是印不出來,不夠分。別的年級來了幾本,學生們夥著用,大部分還是要抄的。這裡和大城市不一樣呢。」我奇怪了,說:「國家為什麼印不出書來?紙多得很嘛!生產隊上一發批判學習材料就是多少,怎麼會課本印不夠?」老陳正色道:「不要亂說,大批判放鬆不得,是國家大事。課本印不夠,總是國家有困難,我們抄一抄,克服一下,嗯?」我自知失言,嘟囔幾下,走回去上課。進了教室,學生們一下靜下來,都望著我。我拿起課本,說:「抄吧。」學生們紛紛拿出各式各樣的本子,翻好,各種姿勢坐著,握著筆,等著。

  我翻到第二課,捏了粉筆,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題目,又一句一句地寫課文。學生們也都專心地抄。遠處山上有人在吆喝牛,聲音隱隱傳來,我忽然分了心,想那牛大約是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被人趕開。我在隊上放過不少時間的牛。牛是極強的東西,而且有氣度,任打任罵,慢慢眨著眼吃它想吃的東西。我總想,大約哲學家便是這種樣子,否則學問如何做得成功?但「哲學家」們也有慌張的時候,那必是我撒尿了。牛饞鹹,尿咸,於是牛們攢頭攢腦地聚來接尿吃,極是快活。我甚至常憋了尿,專門到山上時喂給牛們,那是一滴也不會浪費的。凡是給牛喂過尿的,牛便死心塌地地聽你吆喝,敬如父母。我也常常是領了一群朋黨,快快樂樂以尿做領袖。

  忽然有學生說:「老師,牛下面一個水是什麼字?」我醒悟過來,趕忙擦了,繼續寫下去。一個黑板寫完,學生們仍在抄,我便放了課本,看學生們抄,不覺將手抄在背後,快活起來,想:學生比牛好管多了。

  一段課文抄完,自然想要講解,我清清喉嚨,正待要講,忽然隔壁教室歌聲大作,震天價響,又是時下推薦的一首歌,絕似吵架鬥嘴。這歌唱得屋頂上的草也抖起來。我隔了竹笆縫望過去,那邊正有一個女教師在鼓動著,學生們大約也是悶了,正好發洩,喊得地動山搖。

  我沒有辦法,只好轉過身望著學生們。學生們並不驚奇,開始交頭接耳,有些興奮,隔壁的歌聲一停,我又待要講,下課鐘就敲起來。我搖搖頭,說:「下課吧。」班長大喊:「起立!」學生們乒乒乓乓站起來,奪門跑出去。

  我在學生後面走出來,見那女教師也出來,便問她:「你的音樂課嗎?」她望望我,說:「不是呀。」我說:「那怎麼唱起來了?鬧得我沒法講課。」她說:「要下課了嘛。唱一唱,學生們高興,也沒有一兩分鐘。你也可以唱的。」

  教室前的空地上如我初來的景象,大大小小的學生們奔來跑去,塵土四起。不一刻,鐘又敲了,學生們紛紛回來,坐好。班長自然又大喊起立,學生們站起來。我歎了一口氣,說:「書都沒有,老起什麼立?算了,坐下接著抄課文吧。」

  學生們繼續抄,我在教室裡走來走去。因凳都是聯著的,不好邁到後排去,又只好在黑板前晃,又不免時時擋住學生的眼睛,便移到門口立著,漸漸覺得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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