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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室前的場子沒了學生,顯出空曠。陽光落在地面,有些晃眼。一隻極小的豬跑過去,忽然停下來,很認真地在想,又思索著慢慢走。我便集了全部興趣,替它數步。小豬忽然又跑起來,數目便全亂了。

  正懊惱間,忽然又發現遠處一隻母雞在隨便啄食,一隻公雞繞來繞去,母雞卻全不理會,佯作無知。公雞終於靠近,抖著身體,面紅耳赤。母雞輕輕跑幾步,極清高地易地啄食,公雞擻一下毛,昂首闊步,得體地東張西望幾下,慢慢迂回前去。我很高興,便注意公雞的得手情況。忽然有學生說:「老師,抄好了。」我回過頭,見有幾個學生望著我。我問:「都抄好了?」沒有抄好的學生們大叫:「沒有!沒有!」

  我一邊說「快點兒」,一邊又去望雞,卻見公雞母雞都在擻著羽毛,事已完畢。心裡後悔了一下,便將心收攏回來,笑著自己,查點尚未抄完的學生。學生們終於抄好,紛紛抬頭望我。我知道該我了,便沉吟了一下,說:「大家抄也抄完了,可明白說的是什麼?」學生們仍望著我,無人回答。我又說:「這課文很明白,是講了一個村子的故事。你們看不懂這個故事?」學生們仍不說話。我不由說得響一些:「咦?真怪了!你們識了這麼多年字,應該能看懂故事了嘛。這篇課文,再明白不過。」隨手指了一個學生,「你,說說看。」這個學生是個男娃,猶猶豫豫站起來,望望我,又望望黑板,又望望別的學生,笑一笑,說:「認不得。」就坐下了。我說:「站著。怎麼會不知道?這麼明白的故事,你又不是傻瓜。」那學生又站起來,有些不自在,忽然說:「我要認得了,要你教什麼?」學生們一下都笑起來,看著我。我有些惱,說:「一個地主搞破壞,被貧下中農揪出來,於是這個村子的生產便搞上去了。

  這還不明白?這還要教?怪!」我指一指班長:「你說說看。」班長站起來,回憶著慢慢說:「一個地主搞破壞,被貧下中農揪出來,於是那——這個村子的生產便搞上去了。」我說:「你倒學得快。」話剛一說完,後排一個學生突然大聲說:「你這個老師真不咋樣!沒見過你這麼教書的。該教什麼就教什麼嘛,先教生字,再教劃分段落,再教段落大意,再教主題思想,再教寫作方法。該背的背,該留作業的留作業。我都會教。你肯定在隊上幹活就不咋樣,跑到這裡來混飯吃。」我望著這個學生,只見他極大的一顆頭,比得脖子有些細,昏暗中眼白轉來轉去地閃,不緊不慢地說,用手抹一抹嘴,竟歎了一口氣。學生們都望著我,不說話。我一時競想不出什麼,呆了呆,說:「大家都叫什麼名字,報一報。」學生們仍不說話,我便指了前排最左邊的學生:「你。報一報。」學生們便一個一個地報過來。

  我看准了,說:「王福,你說你都會教,那你來教一下我看。」王福站起來,瞪眼看著我,說:「你可是要整我?」我說:「不要整你。我才來學校,上課前才拿到書,就這麼一本。講老實話,字,我倒是認得不少;書,沒教過,不知道該教你們什麼。你說說看,李老師是怎麼教的?」王福鬆懈下來,說:「我不過是氣話,怎麼就真會教?」我說:「你來前面,在黑板上說說。第一,哪些字不認識?你們以前識了多少字,我不知道。」王福想了想,便離開座位,邁到前邊來。

  王福穿一件極短的上衣,胳膊露出半截。褲也極短,揪皺著,一雙赤腳極大。他用手拈起一支粉筆,手極大。我說:「你把你不識的字在底下劃一橫。」

  王福看了一會兒,慢慢在幾個字底下劃上短線,劃完了,又看看,說:「沒得了。」便抬腳邁回到後排坐下。我說:「好,我先來告訴你們這幾個字。」正要講,忽然有一個學生叫:「我還有字認不得呢!」這

  一叫,又有幾個學生也紛紛叫有認不得的字。我說:「好嘛。都上來劃。」於是學生們一窩蜂地上來拿粉筆。我說:「一個一個來。」學生們就擁在黑板前,七手八腳劃了一大片字。我粗粗一看,一黑板的課文,竟有三分之二學生認不得的字。我笑了,說:「你們是怎麼念到初三的呢?怪不得你們不知道這篇課文講的是什麼。這裡有一半的字都應該在小學就認識了。」王福在後面說:「我劃的三個字,是以前沒有教過的。我可以給你找出證明來。」我看一看黑板,說:「這樣吧,凡是劃上的字,我都來告訴你們,我們慢慢再來整理真正的生字。」學生們都說好。

  一字一字教好,又有一間教室歌聲大作,我知道要下課了,便說:「我們也來唱一支歌。你們會什麼呢?」學生們七嘴八舌地提,我定了一首,班長起了音,幾十條喉嚨便也震天動地地吼起來。我收拾著一應教具,覺得這兩節課尚有收穫,結結實實地教了幾個字,有如一天用鋤翻了幾分山地,計工員來量了,認認真真地記在賬上。歌聲一停,鐘就響了,我看看班長,說:「散吧。」班長說:「作業呢?要留作業呢!」我想一想,說:「作業就是把今天的生字記好,明天我來問。就這樣。」班長於是大喊起立,學生們乒乒乓乓地立起來,在我之前躥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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