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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上離學校只十裡山路,一個鐘頭便到了。望見學校,心裡有些跳,刀就隱在袖管裡,叫住人打聽教務處在哪兒。

  有人指點了,我們走過去,從沒遮攔的窗框上向看新老師。我紅了臉,拾起刀,靠在桌子邊上,抬起頭,發現老陳的桌上有一本小小的新華字典。老陳見了,說:「好。學校裡也要勞動,你帶了就好。」老黑說:「學校還勞什麼動?」老陳說:「咦?學校也要換茅草頂,也要種菜,也要帶學生上山幹活呢!」我說:「怎麼樣?老黑,下回來,把鋤帶來給我。」老黑摸摸臉,不吭聲。

  老陳與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望望窗外立起身來說:「好吧,我們去安排一下住處?」我和老黑連忙也立起身,三個人走出來。大約是快開始上課了,教室前的空地上學生們都在抓緊時間打鬧,飛快地跑著,尖聲尖氣地叫。我脫離學校生活將近十年,這般景象早已淡忘,忽然又置身其中,不覺笑起來,歎了一口氣。老黑愣著眼,說:「哼,不是個松事!」老陳似無所見似無所聞,只在前面走,兩個學生追打到他跟前,他出乎意料地靈巧,一閃身就過了,跑在前面的那個學生反倒一跤跌翻在地,後面的學生騎上去,兩個人扭在一起,叫叫嚷嚷,褲子脫下一截。教室草房後面,有一長排草房,房前立了五棵木樁,上面長長地連了一條鐵線,掛著被褥,各色破布和一些很鮮豔的衣衫。老陳在一個門前招手,我和老黑走過去。老陳說:「這間就是你的了,床也有,桌椅也有。收拾收拾,住起來還好。」我鑽進去,黑黑的先是什麼也看不清,慢慢就辨出一塊五六平方米的間隔來。只見竹笆壁上糊了一層報紙,有的地方已經脫翻下來,一張矮桌靠近竹笆壁,有屜格而無抽屜,底還在,可放書物。桌前的壁上貼了一些畫片_,一張年曆已被撕壞,李鐵梅的身段豎著沒了半邊,另半邊擎著一隻紅燈。一地亂紙,一隻矮凳仰在上面。一張極粗笨的木床在另一邊壁前,床是只有橫檔而無床板。我抬頭望望屋頂,整個草房都是串通的,只是在這一個大草頂下,用竹笆隔了許多小間,隔壁的白帳頂露出來,已有不少蛛網橫斜著,這格局和景象與生產隊上並無二致。我問老陳:「不漏嗎?」老陳正笑眯眯地四下環顧,用腳翻撿地上的紙片,聽見問,就仰了脖看著草頂上說:「不漏,去年才換的呢。就是漏,用棍子伸上去撥一撥草,就不漏了。」

  老黑把行李放在桌上,走過去踢一踢床,恨恨地說:「真他媽一毛不拔,走了還把竹笆帶走。老陳,學校可有竹笆?有拿來幾塊鋪上。」老陳很驚奇的樣子,說:「你們沒帶竹笆來嗎?學校沒有呢。這床架是公家的,竹笆都是私人打的,人家調走,當然要帶走。這桌,這椅,是公家的,人家沒帶走嘛。」老黑瞧瞧我,摸一摸頭。我說:「看來還得回隊上把我床上的竹笆拿來。」老黑說:「好吧,連鋤一起拿來,我還以為你會享了福呢。」我笑笑,說:「都是在山溝裡,福能享到哪兒去呢?」老陳說:「你既帶了刀,到這後邊山上砍一根竹子,剖開就能用。」我說:「新竹子潮,不好睡,還是拿隊上我的吧。」

  前面學校的鐘響了,老陳說:「你們收拾一下,我去看看。」就鑽出門,甩著胳膊去了。我和老黑將亂紙掃出屋外,點一把火燒掉,又將壁上的紙整整齊,屋裡於是顯得乾淨順眼。我讓老黑在凳上歇,他不肯,坐到桌上讓我坐凳。我心裡暢快了,遞給老黑一支煙,自己叼了一支,都點著了,長長吐出一口。

  慢慢坐在凳上,不想一跤翻在地上。坐起來一看,凳的四隻腳剩了三隻,另一隻撇在一邊。老黑笑得渾身亂顫,我看桌子也晃來晃去,連忙爬起,叫老黑下來,都坐到床檔上。

  2

  「那誰教呢?我教?我才完小畢業,更不行了。試一試吧?幹起來再說。」我又說初三是畢業班,升高中是很吃功夫的。老陳說:「不怕。這裡又沒有什麼高中,學完就是了,試一試吧。」我心裡打著鼓,便不說話。老陳松了一口氣,站起來,說:「等一下上課,我帶你去班裡。」我還要辯,見幾位老師都異樣地看著我,其中一個女老師說:「怕哪樣?我們也都是不行的,不也教下來了麼?」我還要說,上課鐘響了,老陳一邊往外走,一邊招我隨去。我只好拿了一應教具,慌慌地跟老陳出去。

  老陳走到一間草房門前,站下,說:「進去吧。」我見房裡很黑,只有門口可見幾個學生在望著我,便覺得如同上刑,又忽然想起來,問:「教到第幾課了?」老陳想一想,說:「剛開學,大約是第一課吧。」這時房裡隱隱有些鬧,老陳便進去,大聲說:「今天,由新老師給你們——不要鬧,聽見沒有?鬧是沒有好下場的!今天,由新老師給你們上課,大家要注意聽!」說著就走出來。我體會該我進去了,便一咬牙,一腳邁進去。

  剛一進門,猛然聽到一聲吆喝:「起立!」桌椅乒乒乓乓響,教室裡立起一大片人。我吃了一驚,就站住了。又是一聲吆喝,桌椅乒乒乓乓又響,一大片人又紛紛坐下。一個學生喊:「老師沒叫坐下,咋個坐下了?」桌椅乒乒乓乓再響起來,一大片人再站起來。我急忙說:「坐下了。坐下了。」學生們笑起來,乒乒乓乓坐下去。

  我走到黑板前的桌子後面,放下教具,慢慢抬起頭,看學生們。

  山野裡很難有這種景象,這樣多的蓬頭垢面的娃子如分吃什麼般聚坐在一起。桌椅是極簡陋的,無漆,卻又髒得露不出本色。椅是極長的矮凳,整棵樹劈成,被屁股們蹭得如同敷蠟。數十隻眼睛亮亮地瞪著。前排的娃子極小,似乎不是上初三的年齡;後排的卻已長出鬍鬚,且有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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