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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擊與人性之三(3)


  孔子大講特講「禮」,可是在本能問題上又講「思無邪」,意思是不追「思想根源」,思,可以是畜生的,這可由孔子刪過的《詩》作證;說或做,則不可以,其實小做還是可以的,這也可以由《詩》作證,當然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最好,不過那是對「士」的要求,先秦對「君子」和「小人」是有道德區隔的。可惜這些沒有傳統下來,秦始皇將有關思想的書燒掉了,之後,從漢儒,再到宋儒,則專門在「思」上做「不可以」的文章。

  孔子罵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譴責殉葬,他參與禮儀,大概見過人殉;又講過人和畜生的區別,大概與他年輕時管理過魯國的畜生有關係,不然不會講得如此誠懇:「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小孩子,我的小孩子,由此而擴及到別人的小孩子。這簡直就是人權條款,向生物本能宣戰,難怪有人提到孔丘,「不就是那個明知做不到而非要做的人嗎?」

  不過,比孔子早一百年的一個故事,也就是後來我們耳熟能詳的《趙氏孤兒》,講門客程嬰舍自己的嬰兒救主人趙盾的嬰兒。這幾乎是個莎士比亞式的故事,但《趙氏孤兒》講的是趙氏基因的重要,若莎土比亞寫來,恐怕會是程嬰內心與生物本能的驚心動魄的糾纏吧。

  既然我們人類以禮教來約束「同種攻擊」這股能量,但它仍然頑強地困擾我們,從世界戰爭到夫妻反目,那麼,我們何不定下個徹底消滅它的目標,比如一旦在基因組裡找到攻擊基因,即剔除之 ?豈不世界大同,永遠和平?

  這就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同種攻擊」是本能,是自然力,是天地不仁,人類能到如今,是憑它一路「殺」過來的。可是你若對它有所質問,它絕對一臉茫然。

  這好比水。傳說時代的鯀,治水是用堵,總不成功,被舜殺了,鯀的兒子禹來治,用疏,成功了。這是老祖宗留給我們對待自然力的遺訓。我想禹治水也要用一些堵,但堵的目的是讓水向疏的方向走,導向海。水進入海,平靜了,景觀很好。

  勞倫茲自撰了一個詞稱為「攻擊性熱情」,認為藝術創作與它有關。我想,這暗示出藝術的生物起源,只是動物都有同種攻擊的本能,為什麼只有人才可以將之導為藝術創作的能量?

  我在「之一」裡引述過勞倫茲講「『模仿誇張』(mimicexaggeration)可以導致儀式。事實上儀式十分類似象徵事物,儀式也產生誇張的影響,這也是赫胥黎在觀察大冠鴨時感到吃驚的事。……不用懷疑,人類的藝術主要也是在儀式中發展的。『為藝術而藝術』的自主性只是文化過程中的第二步。」

  我一直對藝術起源的問題有興趣,後來覺得可能是問題錯了。問題是有沒有藝術起源這回事,或者說,「藝術」這個後天的概念誤導了我們,以為藝術是由起源而來的。這種觀念是個「語言障」。

  社會性動物產生了儀式化的行為,但這個行為不是藝術行為;人類是社會性的動物,也有儀式化的行為。人類的催眠機能產生了原始宗教,是一種逐漸文化化的儀式行為。原始宗教中,充滿了「模仿誇張」的意識與行為,意識和行為要模式化,模式化的東西才好傳遞,否則一世而斬。

  模式化的東西會異化,宗教中一些模式後來就異化成了藝術。「為藝術而藝術」是藝術的再異化。

  本能會成為潛意識和顯意識, 「攻擊」隨時是潛意識和顯意識,比較之下,「性」就不是那麼隨時。弗洛伊德說藝術創作是性的轉化,這個說法影響了近當代無數的中國藝術家。現在介紹說勞倫茲認為「攻擊熱情」與藝術創作有關,不知道會不會產生同樣的影響。中國藝術家非常願意接受理論的影響,也非常願意被理論異化,有點兒視其為「登龍術」。畢加索老實,他說他的理淪「僅止於咖啡館裡聽到的片言隻語」,足夠了。

  不僅藝術,學術也是非常有「攻擊熱情」的。先秦的「諸子百家」,都在互相攻擊。我們看現在有些學術文章、學術會議,幸虧尚有規範,一旦失範,無異熱情的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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