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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鄉與蛋白酶(3)


  食物在嘴裡的時候,真是百般滋味,千般享受,所以我們總是勸人「慢慢吃」,因為一咽,就什麼味道也沒有了,連辣椒也是「辣兩頭兒」。嘴和肛門之間,是由植物神經管理的,這當中只有涼和燙的感覺,所謂「熱豆腐燒心」

  食物被咽下去後,經過食管,到了胃裡。胃是個軟磨,被嚼碎的食物再磨細,我們如果不是細嚼慢嚥,胃的負擔就大。

  經過胃磨細的食物到了十二指腸,重要的時刻終於來臨。我們千辛萬苦得來的口中物,能不能化成我們自己,全看十二指腸分泌出什麼樣的蛋白酶來分解,分解了的,就吸收,分解不了吸收不了的,就「消化不良」。

  消化不良,影響很大,諸如打嗝放屁還是小事,消化不良可以影響到精神不振,情緒惡劣,思路不暢,怨天尤人。自己煩倒還罷了,影響到別人,雞犬不寧,妻離子散不敢說,起碼朋友會疏遠你一個時期,「少惹它,他最近有點精神病。」

  小的時候,長輩總是告誡不要挑食,其中的道理會影響人一輩子。

  人還未發育成熟的時候,蛋白酶的構成有很多可能性,隨著進入小腸的食物的種類,蛋白酶的種類和解構開始形成以至固定。這也是例如小時侯沒有喝過牛奶,大了以後凡喝牛奶就拉稀瀉肚。我是從來都拿牛奶當瀉藥的。亞洲人,例如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到了牛奶多的地方,例如美國,絕大多數都出現喝牛奶即瀉肚的問題,這是因為亞洲人小時侯牛奶喝的少或根本沒有的喝,因此缺乏某種蛋白酶而造成的。

  牛奶在美國簡直就是涼水,便宜,新鮮,管夠。望奶興歎很久以後,我找到一個辦法,將可口可樂攙入牛奶,喝了不瀉。美國專門出一種供缺乏分解牛奶的蛋白酶的人喝的牛奶,其中摻了一種酶。這種牛奶不太好找,名稱長得像藥名,總是記不住,算了,還是喝自己調的牛奶吧。

  不過,「起士」或譯成「起司」的這種奶制品我倒可以吃。不少中國人不但不能吃,連聞都不能聞,食即嘔吐,說它有一種腐敗的惡臭。腐敗,即是發酵,動物蛋白質和動物脂肪發酵,就是動物的屍體腐敗發酵,臭起來真是昏天黑地,我居然甘之如飴,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我是不吃臭豆腐的,一直沒有過這一關。臭豆腐是植物蛋白和植物脂肪的腐敗發酵,差了一個等級,我居然喜歡最臭的而不喜歡次臭的,是第二個自己的不可思議。

  分析起來,我從小就不吃臭豆腐,所以小腸裡沒有能分解它的蛋白酶。我十幾歲時去內蒙古插隊,開始吃奶皮子,吃出味道來,所以成年以後吃發酵得更完全的起士,沒有問題。

  陝西鳳翔人出門到外,帶一種白土,俗稱「觀音土」,水土不服的時候食之,就舒暢了。這白土是鹼性的,可見鳳翔人在本鄉是胃酸過多的,飲本地的鹼性水,正好中和。

  所以長輩「不要挑食」的告誡會影響小孩子的將來,道理就在於你要盡可能早地,盡可能多地吃各種食物,使你的蛋白酶的形成盡可能的完整,於是你走遍天下都不怕,什麼都吃得,什麼都能消化,也就有了幸福生活的一半了。

  於是所謂思鄉,我觀察了,基本是由於吃了異鄉食物,不好消化,於是開始鬧情緒。

  我注意到一些會寫東西的人到外洋走了一圈,回到中國之後發表一些文字,常常就提到飲食的不適應。有的說,西餐有什麼好吃?真想喝碗粥,就鹹菜啊。

  這看起來真是樸素,真是本色,讀者也很感動。其實呢?真是挑剔。

  我就是這樣一種挑剔的人。有一次我從亞曆桑納州開車回洛杉磯。我的旅行經驗是,路上帶一袋四川榨菜,不管吃過什麼洋餐,嚼過一根榨菜,味道就回來了,你說我挑剔不挑剔?

  話說我沿著十號州際高速公路往西開,早上三明治,中午麥當勞,天近傍晚,路邊忽然閃出一塊廣告牌,上寫中文「金龍大酒家」,我毫不猶豫就從下一出口拐下高速公路。

  我其實對世界各國的中國餐館相當謹慎。威尼斯的一家溫州人開的小館,我進去要了個炒雞蛋,手藝再不好,一個炒蛋總是壞不到哪裡去吧?結果端上來的炒雞蛋炒得比鹽還鹹。我到廚房間去請教,溫州話我是不懂的,但掌勺兒表明「忘了放鹽」我還是懂了。其實,是我忘了浙江人是不怕鹹的,不過不怕到這個地步倒是頭一次領教。

  在巴黎則是要了個麻婆豆腐,可是什麼婆豆腐都可以是,就不是麻婆豆腐。麻婆豆腐是家常菜呀!熗油,炸鹽,煎少許豬肉末加冬菜、再煎一下郫縣豆瓣,油紅了之後,放豆腐下去,勾兌高湯,蓋鍋。待豆腐騰的漲起來,起鍋,撒生花椒面,青蒜末,蔥末,薑末,就上桌了,吃時拌一下,一頭汗馬上吃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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