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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鄉與蛋白酶(4)


  看來問題就出在家常菜上。家常菜原來最難。什麼「龍風承祥」,什麼「松鼠桂魚」,場面菜不常吃,吃也是為吃個場面,吃個氣氛,吃個客氣,不好吃也不必說,難得吃嘛。家常菜天天吃,好象畫牛,場面菜不常吃,類似畫鬼,「畫鬼容易畫牛難」。

  好,轉回來說美國西部蠻荒之地的這個「金龍大酒店」。我推門進去,站櫃的一個婦人迎上來,笑容標準,英語開口,「幾位?」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從她肩上望過去,座上都是牛仔的後代們,我對他們毫無成見,只是,「您這裡是中國餐館嗎?」

  「當然,我們這裡請的是真正的波蘭師傅。」

  到洛杉磯的一路上我都在罵自己挑剔。波蘭師傅怎麼了?波蘭師傅也是師傅。我又想起來貴州小鎮上的小飯館,進去,師傅迎出來,「你炒還是我炒?」中國人誰不會自己炒兩個菜?「我炒。」

  所有佐料都在灶臺上,揀揀菜,抓抓碼,叮噹五四,兩菜一湯,吃得頭上冒汗。師傅蹲在門口抽煙,看街上女人走路,蒜瓣兒一樣的屁股扭過來扭過去。

  所以思鄉這個東西,就是思飲食,思飲食的過程,思飲食的氣氛。為什麼會思這些?因為蛋白酶在作怪。

  老華僑葉落歸根,直奔想了半輩子的餐館、路邊攤,張口要的吃食讓親戚不以為然。終於是做好了,端上來了,顫巍巍伸筷子夾了,入口,「味道不如當年的啦。」其實呢,是老了,味蕾退化了。

  老了的標誌,就是想吃小時侯吃過的東西,因為蛋白酶退化到了最初的程度。另一個就是覺得味道不如從前了,因為味蕾也退化了。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對食品的評價,兒孫們不必當真。我老了的話,會三緘吾口,日日喝粥就鹹菜,能不下廚就不下廚,因為兒孫們吃我炒的蛋,可能比鹽還鹹。

  與我的蛋白酶相反,我因為十多歲離開北京,去的又多是語言不通的地方,所以我在文化上沒有太多的「蛋白酶」的問題。在內蒙,在雲南,沒有人問過我「離開北京的根以後,你怎麼辦?你感覺如何?你會有什麼新的計劃?現在倒是常常被問到「離開你的根以後,你怎麼辦?你感覺如何?你適應嗎?」我的根?還不是這裡紮一下,那裡紮一下,早就是老盲流了,或者用個更樸素的詞,是個老「流氓」了。

  你如果儘早地接觸到不同的文化,你就不太會大驚小怪。不過我總覺得,文化可能也有它的「蛋白酶」,比如母語,制約著我這個老盲流。

  一九九六年二月 加洲洛杉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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