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夢還 > 沉劍飛龍記 | 上頁 下頁
一五〇


  當下姊弟二個,出了店門,沿著西湖邊上南山路,往鳳凰山陰奔去。

  此時旭日初開,湖邊行人稀少,一奔到鳳凰山麓,除了山腳下的田地有農人日出而作以外,其他更無人跡。姊弟二人在山背後把衣服束緊,腳下更不遲疑,幾個騰身,早已離地數丈,直像兩隻猿猴,翻騰如飛,在樹梢間裡,直向鳳凰山頂撲去。

  方靈潔竄在前面開路,方龍竹隨後一丈多遠,深恐萬一遇上意外,也好有個救應。

  此時正當晨早天氣,鳳凰山陰還是涼森森的一片,清風拂面,尚自有些寒意。方靈潔剛剛抵達山頂,只聽得清風過處,山陽那一面傳來一陣錚錚鏘鏘箏弦之聲。

  方靈潔心中一動,早已伏下身軀,閃在樹木背後,朝那弦聲方向望去。方龍竹也早已掩抵乃姊身後,低聲問道:「姊姊,看到了什麼?」

  靈潔也悄聲道:「你聽,這大清早,又在這墳山之上,竟有人發此雅興。」

  龍竹側耳一聽,答道:「這弦聲好熟,莫非是集賢居茶樓那位賣曲的老太太來了麼?」

  此時只聽得箏音嫋嫋,不絕如縷,伴著林間鳥雀亂鳴,瞅瞅咕咕,此起彼落,直如一曲仙樂,在那春日和風中,令人盪氣迴腸不已。

  暮然間一陣輪指過處,萬音齊發,曲調又轉悲壯之聲,方氏姊弟二人方自驚疑不止,猜不透那彈箏的到底是何人物,卻不料那曲調只彈了半閉,已自打住,一隻聽得一個婦人聲音淒慘長歎道:「南海島上盟猶在,鳳凰山前骨已寒。」

  語聲雖細,卻隨著清風悄然入耳。

  靈潔龍竹姊弟聽在耳內,心中俱不覺蹙然一跳,又驚又喜,正待出聲查詢,忽見方夫人墓前鑽出一個滿頭白髮女人,距離雖遠,卻還依稀望得清楚,按照眼色行動,均不像老年人模樣。方靈潔不由得驚訝道:「要說是來上墳的,除了彩鳳之外,還有何人?可是她不會滿頭白髮呀?」

  龍竹毫不思索,衝口說道:「那不是前兒在集賢茶居彈箏的老婆婆嗎?她跟我們方家有什麼淵源?」

  姊弟二人猜疑不定,只見墳前那位白髮女人已點上香燭,身軀跪俯在地,似乎在默默祈禱。

  靈潔龍竹當下更不遲疑,幾次躥身,早已輕輕在那白髮女人身後,那女人兀自未覺,仍然低低地祈禱著。

  靈潔龍竹互打一眼色,也不去驚動女人,只聽得那低沉斷續的禱告聲道:「……夫人啊!你在天之靈,總要保佑小姐,公子……」

  靈潔龍竹怔怔地望著地上背影,眼前開始一片模糊,淚珠兒也悄然奪眶而出。

  禱告聲低沉得再也聽不清楚,歇了半晌,忽然間又歎了一口長氣,語聲又複清晰,只聽得是:「他們要來看你的,夫人啊!公子,小姐忘不了你,正跟我彩鳳一樣,他們一定要來的,他們……!」

  說到最後幾個字,地上的女人竟止不住失聲痛哭,掩面啼泣。

  靈潔到底是女孩兒家,那裡禁得起如此哀愁傷感,早已一俯腰撲在彩鳳背上,便咽道:「靈潔回來了,龍弟也來了。」

  彩鳳正自不勝悽楚,忽聽背後有人出聲,還以為自己哀傷過度,無中生有,卻不料語聲未歇,自己雙肩已被人抱住,當下真是又驚又喜,半悲半樂,趕快擦去淚珠,往後一回首,不覺猛然驚怒道:「你是何方野男子,竟敢在青天白日之下,如此無禮。」

  靈潔已知彩鳳誤會,趕緊一鬆手,住頭上一抹,除去了文生巾,落下來滿頭青絲,低聲道:「彩鳳姊,我是靈潔,十幾年未見,你就不認識我了麼?」

  彩鳳怔怔站起身來,兩隻眼睛緊緊地盯在靈潔與龍竹臉上,最後兩手一抱,把姊弟倆擁在懷內,重又放聲痛哭,嘴上哺哺自語,也聽不清楚說此什麼?

  方氏姊弟自動失怙,進入昆侖門下,雖得師傳,師姊愛護,但與親人之情總屬不同,彩鳳在方夫人生前最受寵愛,身份在部屬與管家之間,一向如同親人般地看待,方夫人臨離金山時,又把靈潔託付與她,此時一見到靈潔,更想起方夫人臨走時的言語,一一如在目前,怎叫彩鳳不悲痛呢?

  三個人抱頭痛哭了半晌,才稍稍止住了悲哀,各道別後經過。彩鳳也說起碧雲莊上她也去過,火焚碧雲莊後她還在苗區逗留了一個時期,只是無緣碰到。料知方氏姊弟定會來杭州掃墓,這才在西湖邊上等候,那方夫人的墳址,還是吳璞在養傷時親口告知的,只是吳璞與方家姊弟有父母血仇在身,不便提起,也沒有談到吳璞在她茅屋內養傷一段經過。

  靈潔望著彩鳳滿頭白髮,止不住說:「彩鳳姊,這十幾年來真把你愁病死了。」

  彩鳳悄然一笑,說道:「當年伍子晉過昭關,一夜頭髮如雪,我卻熬了十幾年光陰,總算還能看到你們,也不負我這一番苦心了。」

  三人談談說說,時間早到中午時分,當下三人重新整了衣襟,再向方夫人墳前拜別,一同回到吉安旅店,在路上龍竹提著古箏,忽然想起了問道:「彩鳳姊,那在集賢茶居彈曲的老太太,也彈得一手好箏哩!」

  彩鳳微微一笑,並不言語。靈潔看得事有蹊蹺,細細地朝彩鳳臉上打量了一下,才縱聲高笑道:「彩鳳姊,那老太太就是你,你臉上用了『換容藥』是不是?」

  彩鳳在微笑裡輕歎道:「十幾年來我在江湖上東闖西蕩,全賴此藥防身,不然,這偌大風險,單憑我的武學,豈能輕易闖得過去。」

  靈潔撫然道:「十幾年的時間,真把你磨夠了,好在我姊弟身上還帶得一些銀兩。你還是在西湖邊上找一所房子住下來吧!就近亦好照管先母墳墓。」

  三人回歸吉安旅店,用過中膳,即在西湖邊找尋空房,次日搬了過去,添置了一些家俱,用了一個女僕,倒也佈置得井井有序,享受家庭之樂。日中無事,姊弟二人就向彩鳳討教彈箏的技藝。

  原來箏乃是古樂器的一種,出自秦代蒙恬所造,有弦十三條,沒有三年五載功夫,休想彈得入調。靈潔龍竹雖然聰明過人,卻也仍然拿它無絲毫辦法。

  方氏姊弟西湖邊上一住,時間較輕溜過,早已到了端午節附近。姊弟二人一商量,準備在端午節掃過母墳後,即行回歸昆侖,向掌教師尊稟告下山復仇經過。

  彩鳳雖然不願驟別,卻因他姊弟二人乃是正事,無法攔阻,眼看著端陽佳節已到,三人絕早起身,帶了祭品,就往那鳳凰山而去。

  三人剛一行抵山麓,就見樹邊上拴著一匹寶馬,全身毛片作金栗色,閃閃發光,頸上鬣毛和馬尾卻純白如雪,昂首顧盼之間,的確是神駿異常。

  方龍竹咦了一聲,一個箭步躥近馬身,前前後後,細細一瞧,就慌忙低聲道:「姊姊,吳璞這廝就在上面,小心不要放走了他。」

  靈潔以手加額道:「想我母親在天之靈,引他自投羅網,今日不報此仇,異日怎見我父母于地下。」

  當下二人略不遲疑,分作兩路,在樹木叢中,直向山腰躥去。

  原來山腳邊那匹寶馬正是玉鬣金駝,一見生人走近,早已引聲長嘶,寶馬通靈,似乎已在報訊。

  靈潔龍竹二人掩至樹木背後,只聽得有人發話道:「吳二哥,事到如此也不必太傷心了;現在天色大亮,你我不如走吧!」

  另一人歎一口長氣道:「丐俠有所不知,想我吳璞平生肝膽照人,忠義貫天,南海島主在日,我兄弟二人經過多少險難,卻終無二心,想不到一句忠言,竟被島主指為反叛,無心失手,鑄成今日大錯,我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只不過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我這樣胡裡胡塗死去,我死後還背著叛徒二字,這叫我如何甘心?」

  原先一人又勸道:「吳二哥,這一切事我都清楚,且怨是非終有一個了結,徒自氣壞了身子,於事又有何補!」

  另一人歎口氣道:「走吧!山下坐騎叫得我心驚肉跳,怕不會有什麼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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