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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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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佛圖澄念得快如迅雷,每一字每一句依然聽得清清楚楚,字字不差:「人隨情欲求於聲名聲名顯著身已故矣貪世常名而不學道枉功勞形譬如燒香雖人聞香香之燼矣危身之火而在其後佛言財色於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前有割舌之患也人擊于妻子會宅之患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情愛於色豈憚驅馳雖有虎口之患心存甘伏投泥自溺故曰凡夫透得此門出塵難……」 他念得快,王絕之的心也跟著他的一字一句猛烈跳動,當真是驚「心」動魄,無法壓抑內力自丹田迅速消散,卻如沉溺在噩夢之中,雖然明知是噩夢,卻怎樣也無法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竺佛圖澄繼續念道:「佛言愛欲之人猶如妨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天神獻玉女於佛欲懷佛意佛言革囊眾穢爾來何為去吾不用天神愈敬佛為解釋即得須陀漚果……」 眼看一身辛辛苦苦練來的功力即煙消雲散,王絕之大急,驀地咬破舌頭,噴出一濺血花,劇痛之下,精神一振,丹田之氣重新凝聚,猶如磁石吸鐵,牢不可脫,再也不被外力吸走一分一毫。 王絕之「死」裡逃生,正欲長身而起,再也不受說經之聲所擾,忽然想及:我既已答應大和尚聽完他一席說佛,怎能言而無信,因為怕了危險而半途退出?這豈是大丈夫的所為! 他剛剛逃過大難,明知再聽下去,必定多生危險,可是琅琊狂人是何等執拗之徒,既已決定了、答應了,別說是繼續將這驚心動魄的說佛聽下去,便是上刀山、下油鍋、落入十八層地獄,也是絕不退卻、絕不反悔的! 竺佛圖澄見到王絕之再次凝聚丹田,固守元氣,念佛的聲音忽然由快變慢,緩緩得有如老牛拖車:「佛,言,有,人,患,淫,不,止,欲,自,斷,陰,佛,謂,之,曰,若,斷,其,陰,不,如,斷,心,心,如,功,曹,功,曹,若,止,兩,者,都,思,邪,心,不,止,斷,陰,何……」 他說的每一個字,猶如一枚千斤大鐵錐,重重敲擊王絕之的心窩。然而王絕之既已從噩夢中醒了過來,集神叩齒,觀鼻觀心,竺佛圖澄的誦經雖重,他始終抱神守一,內力再不泄出半點。 竺佛圖澄見慢誦無效,誦聲再度一變:忽快忽慢,快如閃電、慢似星移,緊弛完全捉摸不定,緊緊馳馳、緊緊緊馳、弛弛弛緊、緊緊緊緊、弛弛弛弛,這種忽快忽慢的讀法,比諸先前中的極快或極慢,何止難了十倍? 這竺佛圖澄的神通,委實是超凡入聖、深不可測! 王絕之抱神守一,任由念佛聲音無定,引領他的心跳時快時慢,難以自持,然而一口元氣始終緊守丹田,分毫不移,正如驚濤駭浪中的一片浮木,任憑如何滔天浪打,始終沒有沉下水裡。 「佛言:『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出離淤泥,乃可蘇息。沙門當觀情欲,甚於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佛言:『吾視王侯之位,如隙塵;視金玉之寶,加瓦櫟;視紈素之服,如敝帛;視大千界,如一珂子;視阿褥池水,如塗足油;視方便門,如化寶聚;視無上乘,如夢金帛;視佛道,如眼前華;視禪定,如須彌枉;視涅磐,如盡夕寤;視倒正,如六龍後退;祝平等,如一真地,視興化,如四時木。』」 佛理說完,王絕之如獲大赦,心道:「幸虧大和尚恰好在這時說完,要再多支持一刻,我也非得崩潰不可。」 竺佛圖澄也是累得滿頭大汗,然而神色卻是如同先前,談定平靜,說話的聲音也沒有半分不同:「公子,內力深湛,年紀輕輕已有這等修為,佩服佩服。」 王絕之從不謙虛,卻不得不衷心道:「大和尚的神通法力才算厲害,我的內力功差點便給你輕輕這一席話廢得完完全全、乾乾淨淨了。」 竺佛圖澄道:「廢不了,廢不了,我已出盡全力,還奈何公子不了,真是慚愧得很。」 王絕之哈哈大笑道:「大和尚廢不了我的武功,卻說慚愧,假如我真的給你毀了,你又可會對我說一句慚愧?」 竺佛圖澄道:「大將軍答應過我,只需我此行成功,他攻破天水之圍後,只殺迷小劍一人,其餘十三萬羌人的性命,盡皆饒過。如今我殺不了你,一場生靈塗炭,勢所難免,我這一聲慚愧,卻是向天水的羌人說的。」 他合什道:「至於王公子,請恕我多言,你的慧根早有,只因武功太強,蒙蔽了慧根智慧,也許失了武功,更有利於你通悟大道。」 王絕之道:「然則依大和尚所言,我該廢去武功才對?」 竺佛圖澄道:「正是。」 王絕之想起适才竺佛圖澄所言佛理,喃喃道:「人隨情欲而求於聲名,聲名顯著,身已故矣。貪世常名而不學道,枉功勞形。財色於人,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舐之,則有割舌之患也。人系于妻子舍宅之患,甚於牢獄,牢獄有散釋之期,妻子無遠離之念。愛欲莫甚於色,色之為欲,其大無外,賴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無能為道矣。」 竺佛圖澄道:「正是如此。你學武功,是為了爭強鬥勝,其沉溺尤甚於錢財色欲,如果你放不開武功這一道枷鎖,仍然身處牢獄之中,至死也不能散釋。」 王絕之沉思良久,驀地站起身來,仰天長嘯,聲若龍吟,傳出百里之外,一水皆驚,魚蝦跳躍水面,此起彼落,彈出無數水花,無波水面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輕浪,唯獨小舟依然平穩不動,猶如岸上一塊矗立千年的巨石。 他足足嘯了一位香的時間,方才止歇嘯聲,說道:「大和尚所言,確含至理。只是王絕之乃系凡夫俗子,焉能拋開名利情欲之枷鎖。」慨然歎道:「此事恕我難以辦到!」 竺佛圖澄道:「只可惜了那十三萬羌人的性命。」 王絕之自然也想及了這一點。只是一個人無論多麼慷慨疏狂,要他捨棄一身高絕天下的武功,換來十三萬名毫不相識、甚至連漢人也不是的百姓的性命,卻始終是為難到了極點。他緩緩道:「殺不殺羌人,權在石勒之手,你不勸石勒乾脆退兵,卻來叫我自廢武功,豈非本末倒置,這又豈是大慈悲之心?」 竺佛圖澄道:「這十三萬羌人党,跟大將軍對峙多年,父母子女死了不計其數,其對大將軍恨之入骨。大將軍早就下令,這班羌人一個也留之不得,攻入天水之後,必定盡戮羌人,以除後患。我勸告大將軍多時,也未得果,適逢他收到消息,知你押糧前去相助迷小劍,他才跟我許下諾言。這一言既出,已是最大讓步,大將軍是決計不會再退的了。」 王絕之咄咄搖頭:「難!難!難!如今我能做的,只有盡力相助羌人黨,不讓石勒殺光他們而已!」 竺佛圖澄忽然飛身離舟,腳尖沾著水面,冉冉下沉,猶如沙漏,念道:「夫為道者,譬如一人與萬人戰,掛鎧出門,意或怯弱,或半路而退,或格鬥而死,或得勝而還。沙門學道,應當堅持其心,精進勇銳,不畏前境,破滅眾魔,而得道界。」 說到這裡,他的身體完全沉下水中,再也不見。 王絕之心下駭然:躍起之後,無論輕功多強,也勢須落下,他的身體落得如此之慢,這究竟是內功輕功,還是神通妖法? 他凝目觀察良久,也不見竺佛圖澄伸頭換氣,更是驚駭。忽然見到極遠水面凸出一小截子如小指頭的物事,一凸即落。那截物事凸出之位足足在數百丈以外,而且黑暗之夜,只是凸出眨眼一刹,如非王絕之這等超人眼力,也無法看得見。 王絕之心下恍然:原來他藉著小管換氣,如此而已。 然而竺佛圖澄在水中行走,在這短短片刻,已走出數百丈外,而且只換氣一次,這身神功,也足以傲視當今了。 而且剛才他手不抬足不動,只憑念佛,差點便化去王絕之的全身內力,還有身形慢慢下墜的那身輕功,王絕之卻是始終也想不通其中奧妙。 王絕之心想:「據說佛家的武功,多源自一門叫作瑜珈的行派,摧殘自身、詭奇莫測,猶如神技鬼工,頗類于中原的雜耍奇藝,而其理更高百倍,可謂深不可測。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沒有竺佛圖澄以氣禦舟那身本領,然而以掌擊水,小舟飛快如箭,不多久便回到了岸邊。 岸邊杳無一人。絕無豔不知何時,已然走了。 王絕之漫步走回大車,心頭只是縈繞著竺佛圖澄先前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徹夜也未能入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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