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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第七章 念佛

  小舟極小,僅能乘坐兩人。舟上坐了一名沙門,眉毛低重,雙目炯炯有神,卻是高鼻深目,顯然是來自西域。

  以王絕之的武功眼力,竟然待他把小舟劃到身前,並出聲相邀,方才驚覺有人來到。莫非這沙門竟能與自然融成一體、莫之能分?

  王絕之聽見沙門之請,說道:「大和尚所言,哪敢不從?」想也不想,跳上了小舟。

  通常世人只稱沙門為「僧人」,只有得道高僧,方被稱為「和尚」,叫「大和尚」者,更是絕無僅有。如今王絕之一口尊稱這沙門作「大和尚」,難道他已認出了沙門的身分?

  沙門道:「公子認出了我的來歷?」

  他盤膝合什,手上無柱無櫓、無篙無槳,小舟卻自自然然順水滑開,仿如有人在船底推動。

  王絕之道:「在下實在不敢相信大和尚就是我心目中想到那人,可是卻又不得不信。」

  沙門道:「何解?」

  王絕之道:「我心目中的那人,今年已是八十有六的高齡,可是大和尚的樣子看來頂多不過四十歲。然而若非竺佛圖澄大和尚,世上又有誰人可以撐舟來到我身前三尺,而我猶自懵然不覺?」

  沙門道:「王公子眼力驚人。不錯,我就是竺佛圖澄。」

  王絕之雖然猜到了他的身分,然而聽他坦然承認,還是不禁震驚!

  竺佛圖澄,龜茲人,九歲在烏萇國出家,妙悟佛法奧義,能誦經數十萬言,甚至有許多天竺名僧跋涉數萬里,來聽他講佛,被譽為西域第一神僧。

  七年前,即是永嘉四年,他見中國大亂,不忍心生靈塗炭,遂一人來到洛陽,企圖拯救天下蒼生,時年七十九歲。

  當時石勒的軍威已然震懾天下,屯兵葛陂時,更專門以殺戮為樂,除了百姓外,沙門亦死傷枕藉。竺佛圖澄遂投身于石勒麾下七大將軍的郭黑田,略施神通,郭黑田忙不迭向石勒推薦竺佛圖澄:「將軍天生神武,有神仙庇佑、幽靈相助。黑山近來結識了一位沙門,佛法甚深、武功更是出神人化,深不可測。將軍以為近日黑田智謀、武功大進,其實均是此沙門教導之功。」

  竺佛圖澄在石勒面前大展神通,百丈取水、以氣燃香、掌心生光,石勒為之震驚。其後石勒大戰鮮卑酋首段末波,兵力不及,極是煩惱,竺佛圖澄以一人一身,闖入敵營,生擒段末波,從此石勒將他奉若神明,事事與他相議,尊稱為「大和尚」。

  石勒本來殺戮甚盛,每到一地,必定盡屠百姓、盡搶其莊稼財物,自從收納了張賓作為軍師後,學會了減少殺戮、收服民心,由於張賓是漢人,他亦給予面子,少殺了漢人。石勒從而信奉了竺佛圖澄之後,每天受到佛法薰染,更少胡亂殺人了。

  江湖有四大奇人,僧、道、狂、醫,正是竺佛圖澄、葛洪、王絕之、醫神和毒神——後者據說是孿生兄弟,只能算作一人。

  竺佛圖澄道:「是大將軍叫我來的。」

  王絕之道:「來殺我?」忖道:「據聞大和尚有莫大神通,如能今日與他一戰,倒也是一件痛快的事。至於戰敗的後果可能是喪命,他倒不大放在心上。」

  竺佛圖澄搖頭道:「佛家有好生之德,如何能夠隨便殺人?大將軍叫公子聽我念一席佛經,念完之後,立刻走路,絕不食言。」

  王絕之道:「就是這般容易?」微感失望。

  他固然很想跟竺佛圖澄打上一架,切磋武功,可是對方是得道高僧,年來活人無數,他性格雖狂,卻不至於狂到不分青紅皂白,妄然向大善人挑戰的地步。

  竺佛圖澄道:「就是這般容易。」

  王絕之笑道:「大師佛法高妙,名揚中西,王絕之得聞高義,實乃幾生修到的福氣,不要說只聽一席,便是連續七天七夜,不眠不休,聽上千段萬段,又有何妨?」

  他這話並非吹牛。當年他聽聶護生論道,就是不眠不休,聽了七天七夜。

  竺佛圖澄道:「王公子既然同意,那我就說了。」

  這時小舟已然漂到湖中心,四周漆黑,月光泛射水影,如鱗生光。遠遠望見一衣白影,絕無豔還在湖邊守候,沒有離開。

  王絕之忽然想起昔日給姬雪拉下水底,差點淹死,心下不由一凜,又想:大和尚佛名著者,又是得道高僧,絕對不會對我施此暗算。

  竺佛圖澄道:「佛言:『眾生以十事為善,亦以十事為惡。何等為十?身三、口四、意三。身三者,殺、盜、淫;口四者,兩舌、惡口、妄言、綺語;意三者,嫉、恚、癡。如是十事,不順聖道,名士惡行。士惡若止,名土善行耳。』」

  這一段是佛門常談,王絕之早聽聶護生講過,點頭道:「人犯上了惡行,就得息心、悔過,否則惡行越積越重,就像水流歸於大海,變成又深又廣了。如果他自知有過,改惡行善,罪孽自然去得無影無形,就像大病後出了一身大汗,以後便會漸漸痊癒了。」

  竺佛圖澄道:「正是如此。王公子妙悟佛法,可見慧根夙程,可喜可賀。」

  王絕之暗暗好笑。這番佛理,卻是聶護生說過,他照辦煮碗,照搬過來的。他雙手合什道:「多承大師謬贊。」

  竺佛圖澄續道:「佛言:『惡人害賢者,猶以天而唾,唾不至天,還從已墮。逆風揚塵,塵不至彼,還施已身。』」

  王絕之本欲答上一句,以示明白。可是竺佛圖澄語音平和,聽之如奉仙音,舒暢無比,哪裡有心另說他話,打斷他的話柄?

  竺佛圖澄續道:「佛言:『夫人為道,務博愛博哀,施德莫大施,守志奉道,其福甚大。睹人施道,助之歡喜,得福甚大。』質曰:『此福盡乎?』佛言:『此如一炬之火,數千百人,各自炬來,取其火擊,熟食除冥,彼火如故。福亦如此。』」

  他信口說來,句句義理淺白,不用咀嚼,直至心中,聽得胸口一片和平安樂,竟有懨懨欲睡的安詳之感,什麼事情也無暇想及了。

  竺佛圖澄道:「天下有二十難:貧窮佈施難,家貴學道難,判命不死難,得睹佛經難,生值佛世難,忍色忍欲難,見好不求難,被表不真難,有勢不臨難,觸事無心難,廣學博究難,除滅我慢難,不輕未學難,會善知識難,見性學道難,隨化道人難,睹境不劫難,善解方便難,心行平等難,不說是非難。」

  王絕之聽得昏昏差點睡去,忽然驚覺,自己的內力竟自四肢百骸慢慢散去!

  他要待不聽,但竺佛圖澄的佛句依然一字一字鑽入耳內:「沙門問佛:『以何因緣,得知宿命,會其至道?』佛言:『淨心守志,可會至道,譬如磨鏡,垢去明存,斷欲無求,當得宿命。』沙門問佛:『何者為善,何者最大?』佛言:『行道守真善,志與道合者大。』沙門問佛:『何者多力?何者最明?』佛言:『忍辱多力,不懷惡故,兼加安健。忍者無惡,必為人尊。心垢滅盡,淨無瑕穢,是為最明。未有天地,逮於今日,十方所見,無有不見,無有不知,無有不聞,得一切智,可謂明矣。』」

  王絕之感覺丹田內力正自一點一滴消失,情知再聽下去,內力將會越化越快速,很快便會消散得乾乾淨淨。他想用手掌掩耳,然而此刻全身疲軟,要待動一根頭也是無力,焉能抬起手臂來?只得收斂心神,盡力凝聚丹田的內力,不令外泄。

  竺佛圖澄越念越快:「佛言:『人懷愛欲不見道者,譬如澄水致乎攪之,眾人共臨,無有睹其影者,人以愛欲交錯,心中渴興,故不見道。我等沙門,當舍愛欲,愛欲垢盡,道可見矣。』」

  念至後來,竟爾毫不停頓:「佛言夫見道曾譬如持炬入冥室中其冥即滅而明獨存學詳見佛無明即滅而明常存矣佛言吾法無念念行無行行言無言方修無修修會者近矣迷者遠乎言語道斷非物所拘差之毫釐失之須臾……」

  王絕之本已收斂丹田,止住內力外泄,聽到此一番快讀,心跳陡地加速,內力不可遏止,如洪水決堤出去,如此下去,不出多久,他深厚無比的內力便會消逝得蕩然無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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