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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絕無豔淡淡道:「我想要的時候,過來找你。你想要的時候,我也該回給你一次,才算公平。」

  她說得那樣的平淡,那樣的無邪,仿似在訴說著你請了我吃一頓飯,我回請你吃一頓飯如此簡單的事情。

  這樣平淡的話,王絕之卻聽得有點震驚: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動人心魄的女子!

  他佯裝平靜,搖手道:「不要了。」

  絕無豔點點頭,繼續看著湖水,全神貫注得好像湖中上演著由最有名的優伶演的最精采的戲。

  王絕之問道:「你喜歡看海?」

  絕無豔沒有看他:「這是湖,不是海。」

  王絕之笑道:「你喜歡看湖?」

  絕無豔道:「我從來沒看見過海,也許當我有一天見到了大海,會愛上它,而不愛湖了也說不定。」

  她說話的方式十分奇特,像是回答了,細聽之下,卻又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自說自話罷了。

  王絕之道:「你認為湖美麗?」這句話簡直是多此一問,但他不想話題停下來。

  誰知絕無豔卻道:「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正如我對人一樣,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不過我倒很少看人。」

  王絕之道:「那你又看,而且看了這許久?」

  絕無豔拎起一塊小石片,輕輕一丟,石片飛到湖的中心,在湖水面跳躍了二十幾下,終於沉下水中,在黑暗的水面泛起難以看見的輕微漣漪。王絕之卻數得出漣漪的數目。

  她像是思想著遠古的往事:「我長大的地方,也有一個湖。我們在湖中取水飲食、烹調,在湖中洗濯衣物。在湖中洗澡,甚至在湖中嬉戲。我並不喜歡那湖,正如我並不喜歡那地方,可是看見了湖,總是想起兒時的回憶。往時的回憶也不見得特別快樂,回憶過後,心中老有一陣子的不快樂,然而見著了湖的時候,總是禁不住去看,回想著那許多的回憶。」

  王絕之道:「你長大的地方有湖?那湖叫什麼名字?」

  絕無豔輕輕道:「它叫鄂爾多湖。」

  王絕之奇道:「沒有聽過。那是在何方?」

  這五年來,他遊遍江湖,東至高麗、西至西域、南至百越、北至大沙漠,很少沒有到過的地方,沒有聽過的地方更少了,不禁好奇一問。

  絕無豔道:「我們管這地方叫鄂爾多湖,你們漢人管它叫作劍湖,因為它的形狀狹長,像一把劍。」

  王絕之恍然道:「哦,原來是劍湖。」

  劍湖位於酒泉以北九十裡,湖雖小,名氣卻大,皆因它一片綠草萋萋,湖色美極如畫,是西域有名的勝景。

  絕無豔道:「我從小就聽人說,劍湖是一處很美很美的地方,也許是我從小在那兒長大的關係,反而不覺得它美,從來也沒有覺得過,一有空便跑到酒泉,反而好像覺得人殺人、殺得亂七八糟的酒泉,比寧靜的劍湖更美得多了。」想了一想,又道:「也許不是美得多,而是好玩得多。」

  王絕之道:「我明白。」

  他又何常不是如此?他二十歲武功大成,闖蕩江湖,走過大江南北,豈不也是愛熱鬧、愛灑脫、不愛拘束家中?固然王家子弟大可仕身官宦、或者投身從戎,飛黃騰達可期,只是政治腐敗,導致民不聊生,他哪甘心昧著良心而就富貴?更何況,在他的心中,浪蕩江湖,見盡各色人性,可比呆在京師論政,或者率領千萬大軍決戰,均快活得多了。

  絕無豔住下口來,仿佛神馳物外,想著少女的種種快樂與不快,在她的心中,都成了值得回憶的回憶。

  王絕之忽然道:「你在劍湖長大,莫非你竟是羌人?」

  西域劍湖,正是迷唐羌的聚居之地!

  迷唐乃是羌人酋豪迷吾的兒子,羌人在金城生活,因為漢官無道,多次與漢人發生衝突。後漢派出隴西太守張紆向迷吾設宴言和,卻以毒酒加害,迷吾一行八百餘人中毒身亡,被斬下首級。張紆精於用兵,毒倒迷吾之後,奇兵突起,偷襲迷吾族居住之地,殺四百人,生擒兩千人。

  經此一役,迷唐與族人向天號哭三天三夜,以刀刺心起誓,必殺漢人報仇。

  迷唐與漢人十三年決戰,先勝後敗,終於被金城太守擊潰大軍,其後並用反間計、美人計、種種威逼利誘之計,使其部下及諸種羌人背叛於他,使得迷唐瓦解,迷唐憂憤氣死,殘餘族人唯有西走。走了一百年,終於在劍湖定居下來,歲月如流,定居之後,匆匆又過了一百年。

  絕無豔茫然道:「我也不清楚我是什麼人,我的父親是漢人,媽媽是羌人。父親在媽大著肚子的時候,逃回漢人的地方去了。據媽媽說,爹一半是漢人,四分一是氏人、四分一是匈奴人,而我外祖卻是鮮卑人。你倒說說,我究竟是什麼人?」

  王絕之看見她目無表情地說出這番話,忽然覺得滿心悽楚,把她抱進懷內,撫著她的長髮,柔聲道:「你這樣長大,可苦了你了。」

  絕無豔輕輕推開他,淡淡道:「也不算什麼苦。我們在劍湖長大的羌人,哪一個不吃苦長大的?我從小便不愁吃、不愁穿,還得以時時走到酒泉,族人已經羡慕我得很了。」

  王絕之聽著她說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據說迷小劍也是迷唐族人!」

  絕無豔一字字道:「不錯,我們從小便相識,我還是他的第一個情人!」

  她平淡的說出這句話來,聽到王絕之的耳中,卻不啻晴天霹靂,全身陡地一震。

  「你……你……」

  絕無豔微微苦笑,說道:「他比我小三歲。他從小就很聰明、很公正,族人有什麼事,他都能夠想到辦法解決,十來歲的時候,許多族人已經對他奉若天神,視他作為酋豪了。」

  她眺望遠方,黑山黑雲,雖是一皆漆黑,卻是深邃有致,依稀分出形狀。

  她的目光滿是柔情:「當時我要強好勝,他既然是族人心目中的英雄。許多羌人女人都對他傾慕萬分,我卻非把他搶到手不可。那一天,我十八,他十五,我們終於走在一起,成為情侶了。我們在草原、在馬上、在湖邊、在山頂,留過了許許多多的足跡,度過了許許多多的快湖口子。」

  王絕之聽她講述和迷小劍一起的情況,心裡滿不是味兒,卻又忍不住不問:「那你為什麼終於和他分開了?莫非是他太過關心族中的事情,冷落了你?」

  他這猜測,絕對合情合理!迷小劍成立羌人黨,孤掌力抗匈奴、鮮卑、氐、漢四大強敵,還得對付殺胡世家無休無止的明攻暗襲,他的魄力再大,只怕也不得不冷落情人,讓她獨捱寂寞。

  誰知絕無豔的答覆永遠出於他的意表。她搖頭道:「不,他很好,他真的很好,我認識的男人之中,沒有一個比他對我更溫柔、更體貼、更關心的了。」

  她對著漆黑的湖水,悠悠說道:「我跟他相處了兩年,從十八歲到二十歲。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雖然快活,但是總有一個念頭:難道我這一生,便跟他在劍湖默默度過嗎?我青春,我美麗,我練了一身武功,不到中原去看一看花花世界,我怎能甘心呢?我越跟他相處得久,想到中原之心便越是強烈,終於,在一個漢人來襲的晚上,我跑了。」

  王絕之道:「之後你再也沒有見過他?」

  絕無豔搖頭道:「沒有,沒有回過劍湖,也沒有見過他。」

  王絕之長歎道:「一直想不通像你這樣的人,金季子究竟可以用什麼打動你,令你心甘情願運送糧食到天水去。原來是為了這個原因!」

  絕無豔冷冷道:「為了什麼原因?」

  王絕之道:「你想見迷小劍……或者你想救他,不忍見他生生餓死、或戰死。」

  絕無豔冷笑道:「我也想不通自己為何答應金季子,難道你能比我更清楚?」

  王絕之默然無語,心道:「你一向冷漠如冰,如果不是我說對了,怎會因他而對我冷笑?你如果早知到了今天還念著他,當日又何必離開他?」

  又想道:「然而,如果不離開,今日又怎會有掛念?你寧願當日離開,今日掛念,還是一直與他廝守,卻是終生的不甘心、終生的抱怨?世事總有遺憾、總難兩全!」

  絕無豔抬頭望著明月,說道:「今晚是月圓。你認為月圓美,還是月缺美?」

  王絕之一怔,說道:「月圓有月圓的美,月缺有月缺的美,很難說得上來。」

  絕無豔微微一笑,說道:「可是大多數的人,只愛看月圓,不喜歡月亮有了缺口。他們卻沒想到,沒有了月缺,那又如何顯得月圓之美?」

  王絕之苦苦一笑,忽然一艘小舟突然駛來,舟中人合什道:「如此良夜,公子何不上舟暢遊,泛棹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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