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匣劍凝霜 | 上頁 下頁
八九


  炎陽似火,沒有行人的坦蕩官道上熱氣蒸騰,可看到褐黃色的路面,形如波浪般扭動的氣流。八名公人穿了青盤領衫,戴平頭巾,腳上穿形如靴,但卻不是靴的臃腫皮紮翰,帶了單刀、鐵尺。有一名公人帶了公文袋,另一人帶了刑架。囚車是粗堅木所造,四尺長三尺寬,高亦四尺,棍設四輪,形如木籠,雞卵粗的大門,上了一把兩斤重的大鎖,門與柱加了封條,一人拉,一人推。裏面的艾文慈屈坐在車內,像一頭被擠在檻內的病虎──囚車本來就叫檻車。他身高八尺,上了銬鏈帶了腳鏈,擠在小小的囚車內,連轉身都感到困難。頭頂烈日炎炎,他又帶傷在身,那情景,委實令人不忍卒睹,望之酸鼻。

  只走了半天工夫,他已經奄奄一息,看樣子,是否挨得過三天的兩百里長程,大成問題。

  大明聖律為太祖皇帝所親訂,對死囚算公平。早年定都南京,建三法司於鐘山的北面,命名為貫城,貫索七星如貫珠,環而成名象天牢;這就是天牢名稱的由來。死囚除特殊原因外,須械送三法司復審。三法司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糾察;大理寺拿駁正。三法司有所謂三審四訊,盡可能給死囚公平審判辯罪的機會。三國以來,不但刑律在變質,官場風氣日趨敗壞,流弊叢生,死囚是否能活著解送三法司,得看解送當地官吏是否貪贓枉法,也得看那些解差是否有天良了。如果死囚有家屬,有的是錢,可以沿途照顧,用金銀塞解差的錢囊,犯人活命的希望要大得多,不然的話,恐怕得勞師半途的地方官吏開發死亡公文了。

  囚車的後柱上,掛著解差的行囊,和一個大皮袋,裏面盛著犯人的物品,這些物品須隨犯人一併解交,作為證物。

  八名解差大熱天趕略,本就一肚子火,再加上艾文慈無親無故,身上僅有的十餘兩碎銀和數百文制錢,已成為贓物沒收作證物,哪有餘錢送給解差買命?因此,一路上吃足了苦頭,被那些解差虐待,不給他水喝,不許他入睡,飽受折磨。

  過了八里莊,出莊不久,在後面推車的公人便開始抱怨老天爺不作美,咒罵老天爺不公平:「該死的老天,怎麼偏偏在咱們出差的日子裏晴空如洗萬里無雲?毒太陽曬得他娘的腦門子發暈,來回六七天,真夠受的。」

  走在右面的解差,用刑棍戳戳艾文慈的腰脅,喝道:「該死的賊囚,不許睡,大爺們在太陽下趕路,苦了兩條腿,你他娘的有車坐,舒服寫意,還想享福睡大頭覺?小心把福享完了。天殺的賊囚,你可拖累了咱們兄弟快活。咱們可託你的福,替你推車做腳夫哩!你再睡,大爺搗瞎你的狗眼。」

  艾文慈怎能睡了?饑渴交加,傷勢惡化,已陷入半昏迷境地,並不是真睡了。他被刑棍搗得痛入心脾,哎一聲驚叫,渾身一震,頷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啞聲叫:「諸位公爺,請……請給我一……口水,我……我渴死了。」

  公人冷笑一聲,取下水囊撥開水塞,自己咕嚕嚕喝了幾大口,將水囊伸至囚車頂,冷笑道:「喏!水來了。」

  水從壺口瀉下,瀉在囚車頂的木欄上,灑落在艾文慈的頭上。

  英雄末路,猛虎在押,只能逆來順受。他發狂般用口接水,但倒水的人卻不向他的口中倒,逐漸後移,水瀉落在他的額頂。囚車太窄,他的頭不能再往後仰,無法跟隨瀉下的水。

  「哈哈哈……」八名公人全都狂笑。

  他嘴唇乾裂,需水滋潤,費力地吮舔沾濕的肩臂,衣衫上沾了塵土,沾土的水成了泥漿,他顧不得污髒,總算獲得些水分潤唇。

  「身在公門好……好修行,諸位公……公爺,請……」他痛苦地叫。

  公人仰手入內,抓住他的髮結向外拉,兇狠地地說:「大爺們倒了八輩子楣,接下你這趟好差事,如果咱們不可憐你,給你帶上枷,你早就活不到現在了,你給我閉上嘴,免得受活罪。」說完,放了髮結,粗野地發出幾句不堪入耳的臭罵,方消了一口氣。

  輪聲轆轆,囚車沿官道緩緩東行。

  濁溝橋在望,那是一座長僅兩尺的木橋,橋的東北,是起伏不定的丘陵野地,荒林散佈其間,前後不見村寨,除了偶有三兩樵夫出沒之外,罕見人跡。官道上不時可看到三五個匆匆趕路的旅客,走這條路的似乎不多。經過多次大水災,黃河奪運河時,濟寧州一帶損失甚重,所以地廣人稀,走上二三十里不見田地村落。

  官道通過丘陵地帶,兩例全是野林,過了濁溝橋,進入第一座樹林,輕風徐來,暑氣徐消。公人們精神一振,前面挽車的人喜悅地叫:「晦!舒服,歇會兒,等會兒趕過白狼套進食。」

  囚車推至路旁的樹蔭下,八名公人像是得救的死囚,一窩蜂地往樹下一躺,吁出一口長氣,一名公人取水囊喝水,懶洋洋地說:「咱們不能歇得太久,過白狼套還有六七里才有人家,歇久了,便趕不上午餐了,要不就在此地進食,多歇歇腿。大熱天,一天趕七十里真挺不住。」

  「我可不願在這種荒涼所在多歇,要到徐家莊進食。小店裏的徐大嫂燒得一手好菜,我可不願在此吃那些發下來的硬饅頭。」另一名公人說,一面說一面走向囚車。

  囚車內的艾文慈,正扭頭打量掛在車後的皮袋,心中不斷地想:「老天爺如果給我機會能弄開皮袋,取出精盒的日精劍,五行就有救了。」

  「你看什麼?」一名公人叱問。

  他轉頭收回目光,冷冷地盯視著這位公人。他心中明白,這些公人有一個鐵打的心,鋼做的肺,冷冰冰的血,人性已泯。向這種人乞憐,一無好處,只有自取其辱,寧可饑渴而死,也不必再乞憐偷生受辱。

  他的雙眼由於痛苦的折磨和饑渴疲勞的侵襲,以往清澈有神的光彩已經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紅絲滿佈,配上紅腫的臉面,像是一頭病虎,流露著可怕的懾人神情。

  「賊死囚,我在問你。」公人獰笑著叫。

  「看你。」他吐出兩個字。好漢不吃眼前虧,不能不回答。此時此地,充硬漢只有自己吃虧,說不定會送掉老命。大丈夫能屈能伸,像他這種人,對生命並不太留戀,但卻具有無比的堅韌性,能適合環境謀取生存,即使到了絕望關頭,仍不放棄希望,環境愈惡劣,爭生存的意志愈強烈,只要一息尚存,他是不願也不肯倒下去。

  「你看我有何用意?」公人兇狠地問。

  他勉強擠出一絲可怖和笑容,說:「小可已看出公爺有一副慈悲的心腸,動了惻隱之心,給小可一口水解渴好麼?」

  「哼!我這種人如果要有慈悲的心腸,妻子兒女恐怕早就餓死了。」

  公人不屑地說,神色柔和了些。

  「公爺跟了一位不要錢的清官,因此……」

  「哼!清官?清個屁,那是個狂徒而已,自以為不要錢,便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任性妄為,自命清高沽名釣譽,一半狂一半瘋,他還以為自己是青天大老爺呢。如果他做了天子,恐怕比秦始皇還要殘暴,天下人不死掉一大半,他豈肯甘心?咱們這些人都不用活了。他如果是清官,清官會用嚴刑迫供?會憑一面之詞入人於罪?朝廷聖律審人犯只准用荊條,他卻用夾棍頭箍來對付你,首先他自己就知法犯法,濫用私刑,那還算得是清官?見他娘的大頭鬼。」

  公人發了一頓牢騷,然後往樹下一躺,不再理會。

  他又乘機瞥了身後的包裹一眼,心說:「但願午餐時,他們不把包裹拿走。」

  不久,公人們重新上路。未幾,前面出現了一處兩道崗坡夾路的處所,那就是白狼套。野林蔽天,野草及腰,好一處僻靜陰森的所在。

  前面轉角處出現了車影,三輛雙頭輕車陸續出現,八匹鞍上有騎士的健馬前四後四,保護著車隊的前後。

  車馬的速度不徐不疾,漸來漸近。喝!好神氣,三輛輕車不論車身與駕車的駿馬,所有的裝飾皆鮮明光亮,每一顆銅釘皆擦得光閃閃,比東陵鎮商家的轎車華麗得多。

  八騎上四男四女,四男全是中年人,文縐縐地,臉上經常流露著和藹的笑容。四女皆是清秀的十四五歲小姑娘,穿了紮腳長褲,半統弓鞋,上身是白羅春杉,另加寶藍色小短襖,一個個眉清目秀,稚容未褪。但他們的鞍旁插袋內,竟然各插了一把長劍。

  三位車把式的相貌,膽小朋友保證不敢仰望。第一位虯鬚如戟,臉膛色如淡金,那雙怪眼精光四射,熠熠迫人,像是可看穿人的心肺。身高八尺以上,坐在車座上凜如天神。

  第二位車把式獅鼻海口,滿臉橫肉,眼似銅鈴,臉色紅中帶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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