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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唱名、點班……一陣繁瑣架子十足的升堂節儀過後,推官宣讀訴狀,大意是說姓南名鳴的人膽大包天,白晝公然搶劫兗州車店的長途客貨騾車,逃回金鄉。竟敢公然侵入站店搶劫傷人,罪證確定,罪不可恕。

  郭大人冷冷地注視著堂下的艾文慈,久久方吐出三個字:「帶原告。」

  「帶原告!」一名公人傳叫。

  兩名公人帶上姜定遠上堂跪下,縣大爺冷冷地說:「報上身世來歷,所告何事。」

  姜定遠當然一口咬定艾文慈入店搶劫,指證艾文慈在東陵鎮搶劫騾車。可是,他說不出騾車的現狀,也含糊地不提有誰目擊搶劫騾車的人證。

  「帶犯人。」郭大人叫。

  大人已看過訴狀,不用多問原告了。

  四名獄卒將行走不便的艾文慈連推帶拉拖到堂上跪下,郭大人照例問明身分,指著公案上的雜物問:「南鳴,這些物件是你的?」

  艾文慈根本看不見案上的東西,說:「小民看不見。請大老爺賜給小民看個明白……」

  「啪」一聲響,驚堂木第二次暴響,大老爺的叱聲驚心動魄:「大膽惡賊,你還敢在公堂放賴?」

  完了,不問青紅皂白,大膽惡賊四個字,已加在艾文慈頭上了。

  「剛才原告的控訴,你聽清了沒有?」大人接著追問。

  「回稟大老爺,小民冤枉……」

  驚堂第二次暴響,大人怒叫:「人證物證俱在,犯案時當場被擒獲,你還敢叫冤枉?該死的東西。」

  「小民趕來報信的,怎敢……」

  「住口!報信你會傷人?賊骨頭不打不招,大刑伺候。拉下去,賞他五十荊條。」

  五十荊條誰也吃不消,公人們不由分說,拖曳他下堂,只打了三十餘記,饑渴交加,筋疲力盡的艾文慈,便已經半身血污,昏厥了。

  冷水將他潑醒,接著是一聲比一聲冷厲的叱聲如山般壓下:「從實招來!從實招來!從……實……招……來……」

  最後一聲「看夾棍伺候」如天雷狂震,他五內如焚,大叫道:「我……招……」聲落,他再次昏厥。

  郭大人先入為主,僅憑姜定遠的一面之詞,便直覺地認定艾文慈是劫匪,不容分說,便用刑迫供,屈打成招。當然,艾文慈身上所帶的救命小玩意,確也令人生疑。

  艾文慈本來就受傷甚重,再經大牢的一夜折磨,而且饑渴交加,怎受得了大刑?聽說要備夾棍伺候,如果雙腿受不了斷了脛骨,這輩子豈不完了?

  他並不是怕夾棍,而是知道這位縣大爺已認定他是劫匪,不取得口供,豈肯罷手?必將有一連串更殘忍更痛苦的刑具接踵而來,血肉之軀,怎熬得住重刑?反正到頭來是非招不可的,熬不下去不但毀了自己,而且連脫身逃獄的機會也將絕望了,他把心一橫,叫出一聲「招」,急怒攻心與痛苦的侵襲下,他再次昏厥。

  一桶冷水再次把他澆醒,縣大爺的聲音淒厲刺耳:「你罪證確實,當場人贓並獲,料你也無法抵賴,好好從實招來,如何打劫騾車同黨何人,前贜何在?招!」

  他定下神,舉目向上瞧,看清了那郭大人閻王似的臉容上,充溢著得意的神色,湧現著剛愎陰森的光彩,不由渾身通過一陣寒顫,起了一陣可怕的慄動。

  不錯,這種人的臉色他看多了,多得令他自己麻木,但牽涉到自己的生死,他不能再麻木了,鋼牙一挫,叫道:「青天大老爺,你得了東陵鎮商家多少關節?」

  郭大人勃然大怒,這位清官大老爺還沒聽說過東陵鎮有姓商的人呢。

  「掌嘴!」郭大人大叱,驚堂木又響,響得令人心驚肉跳。

  行刑的公人取來了嘴板,噼噼啪啪掌了艾文慈十記嘴,只打得他滿口流血,大牙幾乎被打落,臉頰逐漸成了紫黑色。

  「匪囚你聽清了。」郭大人冷厲地說,稍頓又道:「本官正途出身,十載寒窗磨穿鐵硯,二甲進士得來不易,不敢上負國恩,為官以來,俯仰之間可對天地鬼神。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怕死,乃是君國之福,天下幸甚。本官為官三年,兩袖清風,自問澀囊無半文不義之財,懲奸邪抑豪強,從不人後,可質天地鬼神,你這廝居然敢在公堂反噬本官收受關節,掌的嘴算是便宜了你,快招!」

  他再次打量這位縣大爺,不由自主連打寒顫。也許這位狗官確是清官,但就事論事,分明是個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不通情理的所謂酷吏,舉著一塊不要錢自命清廉的招牌,存著懲奸邪抑豪強的心念,便任意胡來,說風是風,說雨是雨,興之所至,憑好惡而草菅人命。碰上這種人,比碰上貪官污吏更可怕。貪官污吏貪贜枉法,有時尚感到虧心,也不做得太絕,也許尚有點害怕鬼神報應,而這種酷吏卻無所顧忌自然心狠手辣,其可怕的程度,簡直可比洪水猛獸。

  他長嘆一聲,絕望地說:「青天大老爺,要我招什麼我都認了,只要寫上供狀,我畫供就是了。」

  「混賬!你不親口招供,供狀如何寫法?」郭大人怒叱,再拍那塊倒霉的驚堂木。

  「好,我招。小民不該見財起意,在東陵鎮搶劫騾車,心猶未足,再到站店行劫。沒有同黨,一切皆是小民一人所為。」

  「騾車的下落呢?」

  「小民洗劫之後,便前來金鄉劫站店,不知下落。」

  「大膽!休想避重就輕卸刑責麼?」

  「小民公然行劫,已是死罪,還怕其他刑責麼?」

  「你要是不從實招來,豈不顯得本官無能麼?一追二比,不怕你不吐實,大刑伺候。」郭大人怒叫,驚堂木拍得山響。

  「招,我招。騾車已翻入泥淖,車夫旅客不知死活。」

  接著,是一連串的追問,人、時、地、物問不完,看看時光不早,青天大老爺總算還不太糊塗,宣告待行文城武查明下落,回文時再開庭宣判。

  艾文慈心中一寬,尚存有一線希望,希望城武的知縣大人是個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希望兗州車行的卞店主趕到城武查明真相。至少,今天沒死在大堂上,仍是值得慶賀的事。同時,等城武的回文到來,宣判之後,呈文至府請核,加不是判斬立決,便可將刑期拖至秋後,有這許多時日,也許另有變化五行有救哩。

  已經認了罪,死刑已定,他反而定了心。

  在供狀上畫了押,他抬起變形的臉,向堂上叫道:「青天大老爺,小民已經認罪,刑也熬了,押也畫了,死刑已定,九條牛也拔不了罪狀中的半個字。大老爺已心滿意足,可否讓小民說幾句話?」

  郭大人瞥了他一眼,一面查閱畫了押的供狀,一面信口說:「本官從沒見過甘心認罪的死囚,你也不例外,你說吧。」

  「小民有三件事要說。其一,小民死在貴縣不打緊,而兇手不但能逍遙法外,同時,更枉送了車夫和四名旅客的性命。其二,大老爺先入為主,並未給小民絲毫申訴分辯的機會,冤屈難伸,屈打成招無以服眾。其三,大老爺不貪贜枉法的官,而是草菅人命的酷吏。」

  「你說什麼?」郭大人放下供狀怒聲問。

  他慘然一笑,一字一吐地說:「青大大老爺,你騙得了你自己的良心,騙不了全縣數萬平民百姓的耳目,但願你青雲直上,封侯入閣一帆風順,永沒有致仕重為庶民的一天;不然的話,日後你會遇上像你一樣的酷吏,那時你便不至於如此愚昧剛愎了。」

  「你好大的狗膽!」郭大人氣得暴跳如雷,離座厲吼。

  他吐掉一口血,木然地說:「死且不懼,怎不大膽。小民已認命,只希望大人捫心自問而已,將一個劫後餘生逃得性命趕來通風報信的人當作劫車兇手,大人並不見得聰明……」

  「押下去,退堂!」郭大人高叫,離開了公座。

  「退堂!」公人大聲傳呼。

  所有的人皆肅立欠身,履聲橐囊,大人揚長而去。

  獄卒拖起艾文慈,公人們開始趕走觀審的人。

  他吃力地向對面的原告姜定遠咧嘴慘笑說:「姜兄,在下死了不打緊,田福春與四位乘客就因為你閣下的愚昧,命在須臾。在下如果不被你送入衙門,東陵鎮的商家兄弟尚不敢殺人滅口,你平白送掉他們的性命,不知是何居心?閣下,趕快傳信給卞店主,雖救不了田福春他們五個人,也許可查明根柢替他們報仇雪恨,以免他們含恨九泉。」

  姜定遠臉色一變,趕忙將一錠銀子塞入獄卒的袖中,慄然地問:「那……你真是冤枉的?」

  「世間竟有你這樣愚昧的人。在下如果真要動車,怎會等到東陵鎮才下手?又怎會登門自投羅網?青天白日鬧市之中,公然入店搶劫?你也不想想事情是否合情理,害人害己枉活了這一大把年紀。卞東主一代英雄,用了你這種人,可說是倒了八輩子大霉。田福春也真是死得冤枉。」

  「那……那你為何招認?為何不表示向提刑按察司上訴?」

  「哼?不招的結果如何?別說向提刑案察司上訴,即使是上京擊登聞鼓也是枉然,你沒聽說過滅門令尹這句話麼,我一個外鄉人,身在死牢,如何去找有利於我的證據?」

  獄卒與公人不敢再逗留,拖架著他置回死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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