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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膳堂中鬧哄哄,食客們的粗豪嗓音似乎互比高低,比肩而坐的人如不大聲說話,對方便不易聽清。

  「老兄,你怎麼老是唉聲嘆氣?八成遇上了困難,不錯吧?」他向那人善意地搭訕。

  那人驚覺地瞥了他一眼,不加理會,而且本能地向外挪了挪座位。

  「在下姓吳名用,京師來,販馬,來了兩天。」他為免對方生疑,先表明身分。

  「我……我不認識你。」

  「老兄,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出門靠朋友,誰沒有困難的時候?你如果信得過我,或許在下能替你解決困難,至少也有個人商量,對不對?」

  恰好有一位店伙經過身旁,那人更是害怕,向店伙招手,放下一百文制錢,急急離座倉皇而走。

  接近堂口,驀然外面闖入兩個青衣人。第二名青衣人與那人擦肩而過,突然扭頭轉身,高叫道:「喂!慢走。」

  那人不知是叫他,仍然向外走。

  青衣人突然跟上,伸手搭住那人的肩膀向後扳,不說他叫:「怎麼?你耳聾了嗎?」

  那人吃了一驚,惶然踉蹌止步,被扳得向後轉,吃驚地問:「你……你這位仁兄……」

  「我叫你慢走,你敢充耳不聞?」青衣人冷笑著問。

  「小可不知有人叫喚,小可並無熟人,因此……」

  「因此你就故意不聽?」

  堂口起了衝突,食客們逐漸安靜下來了,全訝然向雙方注視。

  「小可確是不知仁兄叫喚,絕無故意不聽的意思。」

  那人一再賠小心低聲下氣回答,兩個青衣人發不起火來。青衣人收回搭肩的手,不住打量對方。

  「我記起來了。」青衣人怪眼放光地搶著叫。

  「小可……」

  「你是去年歲抄經過本鎮的人。」

  那人臉色大變,強自鎮定地說:「小可從未經過貴地,這次至登州投親,途經……」

  「你姓高,叫高誠,是吧?那次你帶了一妻一妹,乘車經過本鎮,在對街致遠客棧投宿,作威作福侮辱店伙,被咱們的人剝光衣褲趕出鎮外。我沒記錯吧?」青衣人獰惡地說。

  「小可……」

  「你就是高誠。」

  「我……」

  「好小子,你居然敢再來?真該死!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你認命啦!好小子!」青衣人怪叫,「啪啪」兩聲給了那人兩記陰陽耳光,下手甚重。

  兩個青衣人出手揍高誠,那服盛氣凌人的氣焰,委實令人看不下去。怪的是所有的食客和店伙,皆視若無睹,沒人敢出面排解。

  高城被兩耳光打得烏天黑地,幾乎被擊倒,狂亂地伸手亂抓,一面狂叫:「你……你怎麼行行……兇打人?你……」

  話未完,另一名青衣一把逮住他的右手一帶一振,「咯」一聲響,拉脫了他的肩關節,擒住冷笑道:「好小子,你既然不想活,咱們成全你就是,帶你去見閻王。」

  「哎……唷……」高誠殺豬般狂叫,渾身痛得發抖,臉色鐵青,冷汗直流,在青衣人的擒制下,毫無反抗之力。

  李玉到底年輕氣盛,而且天生俠骨,眼見不平頓忘利害,猛地推碗而起。

  驀地,鄰桌伸來一隻大手,神奇地按在他的右膝上,他感到有半身一麻,腰無法挺直,頹然坐倒。耳中,清晰地聽到有人用京師口音向他說話:「縱井救人,智者不為。」

  他駭然一震,本能地想:「傳音入密之術,此地有登峰造極的內家高手。」他定神看去,膝上的大手已收回去了。手的主人是個臉色乾枯,滿身有風塵之色的古稀老人,看穿著,像是一個無依無靠的老腳夫。老腳夫正埋頭進食,若無其事,神色毫無異處,怎樣看也不像是個身懷絕技的高人名宿。

  「灰埠驛臥虎藏龍。」他懍然地自語。

  他自語的聲音低得不可再低,但居然被對方聽到了,同樣神奇的聲音再次入耳:「不如說龍蛇混雜,風雨欲來。」

  「難道老伯見死不救,袖手旁觀不成?」他仍用極低的聲音喃喃地問。

  「天網恢恢,報應至速,你不用擔心。」

  「老伯……」

  「他死不了,受些苦自然難免,但對他來說,受點傷是值得的。」

  他心中一寬,不再過問。兩個青衣人已押著高誠走了,膳堂恢復嘈雜舊觀。他已經發現櫃檯前的三名店伙,始終以凌厲冷靜的目光,監視著所有的食客,留神食客們的反應。他想:「我已經站起來了,不知他們是否已經對我生疑?我得提高警覺才是。」

  ▼第十二章 計入魔窟

  老腳夫已經食罷,會過賬蹣跚地走了。

  村鎮的酒店食堂客棧,設備皆相當簡陋。

  悅來客棧是張五爺所開設,張五爺財勢雄霸一方,素稱大手筆,但地非通都大邑,設備仍然不夠氣派,沒有供住客活動的廳堂,膳堂便是旅客活動的中心。食客們食罷,泡上一杯茶,便可交際或談生意窮聊天,並不急於離開。

  近櫃檯的一桌有六名行商打扮的食客。其中一人帶了六七分酒意,向店伙叫道:「店家,聽說從青州來了幾個賣唱的,何不請他們到貴店來賺幾文,讓咱們散散心,可好?」

  倚在櫃檯旁的一名店伙咧嘴一笑,說:「不錯,來了幾個賣唱的,客官要聽曲散心?」

  「湊合幾文,相信大家不至於反對。」食客信口答。

  「他們可不是上茶樓酒館賣唱的。」

  「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給他他會不唱?」

  「行有行規。有錢他們也不能自貶身價。客官如果想聽,可在小店多住三兩天。」

  「為什麼?」

  「敝鎮的張五爺,過兩天是四十晉一華誕,在鎮南七真觀建有壽堂,屆時百藝雜陳,與賓客同樂。諸位如果多住三五天,必定大飽眼耳之福。」

  「咦!壽堂怎能建在觀中?難道張五爺的大廳小得建不了壽堂不成?」

  「五爺府中有壽堂,但閒雜人等是不準隨便出入的。」

  「哦!可惜,咱們生意人不能久留。」

  「錯過機會,未免可惜。」店伙微笑著答。

  李玉不再逗留,膳罷會賬走了。他對七真觀頗感興趣,存下私往一探的念頭。

  在山東,七真觀可說大名鼎鼎,各地幾乎皆有,建座七真觀湊熱鬧,而以登州府城南的七真觀最為著名。七真的第一真是重陽子王嘉。他是陝西人,金朝大定初年東遊海上,棲息登州城南的修真觀。收了六名弟子。六名弟子是馬丹陽夫婦、長春真人丘處機、王玉陽、郝廣陵、譚處端,因此號稱為七真。六弟子中,長春真人天下聞名,出入大漠,足跡遠及歐亞異域,隨元朝的大軍縱橫八極,神跡驚天動地。直至本朝中葉,民間仍流傳著丘真人西遊的神怪故事,傳說愈來愈神跡近荒誕不經。目下,京師西便門外的長春宮雖已改名為白雲觀,但長春派已在山東生根,每年真人的聖誕,長春派的弟子仍然在白雲觀的大殿掛起長春宮的大匾。

  馬丹陽的弟子任鳳子,比乃師的仙術似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仙逝於萊陽的遊仙觀,但百年後仍有人在京師看到他。據傳說,早年造反的妖婦康賽兒,是他的徒仙輩云云。但可疑的是,唐賽兒學佛而不是學仙。再說,長春真人的侄孫輩,還不至於濫得收一個寡婦做門人。真人的大弟子尹陽和,訂下的門規嚴得不可再嚴,誰敢胡作非為?

  灰埠的七真觀,是張五爺獨資經建,規模並不大,但屬於五爺的產業內,形同家廟,已算是相當雄偉巍峨的建築了。平時,七真觀是不開放的,裏面有十來名老道在內修真,現內的一切,外人皆不知其詳,更摸不清底細。五爺在四十晉一誕辰開放讓外人參觀,這是十分稀罕的事。

  次日一早,張府戒備森嚴,張燈結綵極事鋪張。從各地趕來替五爺拜壽的人不絕於途,登、萊、青三府的官吏,也派來了祝壽代表,可知五爺的交遊是如何廣闊了。

  鎮中開始清查可疑分子,由平度州派來的巡檢主持,張府的打手護院協同辦事。除了兩家客棧之外,任何人家皆不許收容外客,即使是至親好友光臨,也必須送往客棧投宿,令出如山,雷厲風行。

  李玉一早便看出緊張的形勢,忖道:「今天該是暖壽的一晚,壽辰的前夕已經如此緊張,明天必定更為麻煩,今天我得規規矩矩,以免對方生疑才是。」

  巳牌左右,他正在房中出神,一名店伙入室含笑招呼道:「吳爺,外面有人請見,請至大廳一行。」

  「是什麼人?」他遲疑地問,心中一跳。

  「鎮西的侯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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