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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他住的是統鋪,同房的人全是苦哈哈。客人不多,一個陰陽怪氣的中年老道,一個渾身散發著狐騷的大個兒,一個瘸了右腿的乞丐,一個滿臉病容的中年落魄書生,一個有一雙山羊眼的壯年人,一個替人奔走投信的腳夫。

  他,路引說明是馬販子。

  住統鋪的人,照例須茶水自理。一早,他取了盥洗用具到了水井旁,舀上水端至廊下梳洗。那位落魄書生,也恰好端著木盆在他左面放下,懶洋洋地洗漱。

  「這人的臉用了易容術,是個可疑人物,會不會是惡賊江彬派來的走狗?」

  他對這位落魄書生動了疑,暗中便留了神。回到房中,他換了一件潔淨的褐衫,信步到街上走走。剛出店門,便發覺落魄書生與中年老道隨後跟來了。他心中一動,走向街西的牲口市場,向人打聽消息。

  落魄書生到了十字街口,向南一折。鎮南,建有祟樓高閣,張五爺的府第真夠氣派。門前是一座廣約五六畝大小的廣場,四面栽了花木。

  沒留院子,七級石階以上,便是高大宏偉的門樓,兩欄建了萬字欄杆,擺設了兩行盆景。中道盡頭是鐵葉門,門環大逾海碗,閉得緊緊的。看中門的氣概,便可猜想出中堂必定宏大寬敞了。

  七級石階,每一級的兩側,皆設了兩座小巧精緻的看門石獅。兩廊側的門房住處,各站了一名雄糾糾氣昂昂的青衣打手,叉手屹立,像是哼哈二將。

  落魄書生在前,中年老道在後,兩人神態悠閒地經過廣場外的小街道,恰好看到朱梅帶著兩子一女,在奴僕的引領下,進入張府拜碼頭。

  兩人從鎮東繞回客棧,立即被張府的眼線釘上了。

  百十戶人家的鎮市能有多大?何況全鎮的人都是張五爺的爪牙,陌生人在此逗留,已足夠引人注意,再在張府門前經過,形跡像是踩盤子,難怪引來了釘梢。

  兩人不在乎,若無其事地返回店中,恰好是進膳時分了。

  中年書生到了大廳,吩咐店伙送兩壺酒兩碟小菜來,在角落上就座。這時,天色已經不早,遠道的客人早已起程,留下來的如不是短程客,便是留下來等貨的商販。

  店伙送來了酒菜,一面斟酒一面含笑向客人搭訕:「相公的口音,像是江南人氏,遠至敝處不知在何處得意?」

  店伙的口吻斯斯文文,不像是酒保伙計。書生瞥了店伙一眼,咧嘴笑笑,說:「小生家住南京鎮江,小地方。不遠千里而來,要在貴處打聽一位朋友的下落。」

  「貴友是本地人麼?」店伙提著酒壺追問。

  「大概是。」

  「如果是本鎮的人,小的或許可以知道,不知能否為相公效勞?」

  「此人大大的有名,姓劉,名寵。」

  店伙駭然一震,幾乎失手將酒壺跌落,臉色一變,恐懼地說:「相公別找小的窮開心好不?劉寵就是流賊的頭領劉六嘛。」

  「小生不認識什麼賊頭領,只認識一個叫劉寵的人,至於這人排行第幾,小生卻不清楚了。」

  「相公所問的劉寵,小的並沒聽說過這個人呢。」

  「聽說他在貴地張五爺手下聽候使喚,目下不知怎樣了?」

  「哦!相公何不到五爺家中打聽打聽?」

  「小生會去打聽的,但須等些時候再說。」書生含笑說,口角湧現得意的微笑。

  店伙不再多說,藉口事忙告罪走了。

  「你不是在打草驚蛇麼?」鄰桌的老道低聲問,聲音僅可讓書生聽到。

  書生喝了半碗酒,也用同樣低微的聲音說:「這叫做引虎出山,妙用無窮。要是不信,不久可知。」

  「你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不如此,怎能與劉頭領見面?」

  有一名店伙經過身旁,兩人不再多說,各自進食。

  這裏且表當時的馬政。馬,是戰爭必需的牲口。大明中葉以後,大軍不能出塞,原因就是缺少馬匹,無法在大漠和元韃子決戰。山東響馬盜能以鐵騎蹂躪五省,主要是他們憑藉快速的騎兵,一晝夜可流竄五百里,官兵疲於奔命,堵不住追不及。

  馬政在立國初期,原定有成規,分官牧和民牧。官牧不談,民牧即按丁田授馬,始稱戶馬,後稱種馬,按歲征駒,馬死或孳生不及,勒令賠償。江南十一戶,江北五戶,即負責養馬一匹。每年生駒分三次報官備案,候命徵收。公馬稱兒,母馬稱騍。一公四母為群,設一人為群頭負責管理。永樂移都北京,令畿民養馬,民十五丁養一匹,六十丁以上二匹。北方五丁養一匹,免一半田租。

  此後各代皇帝,因經濟情況而各有改變,總之一句話,勞民傷財。南方不產馬,改徵銀。北方的產馬地,除西北草場外,順天、山東、河南是主產區。而山東的馬,多集中於濟南裒州、東昌一帶。到了正德年間,老百姓對馬極感頭痛,馬料難求,寧可罰銀也不願養馬,甚至弄死小駒,賠報了事。須有大牧場的人,方養得起馬。

  窮則變,變則通,軍隊不能缺少馬,只好派員至各處買馬。前年,頒下納馬例十二條。今年初,撥下太僕銀(太僕寺──管理馬政機關之一)一萬五千兩,在山東、遼東、河南、鳳陽,保定五地買馬。目下的馬價,是上馬十兩,中馬五兩。但市價卻有高有低,早晚時價不同。

  山東撥到買馬銀兩三千,但卻要責令地方官買馬六百匹,而且要上馬。因此,地方官自己不會掏自己的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在百姓小民頭上打主意,按戶丁徵銀,由各地的馬販子至各地購馬。

  灰埠附近共有兩處草場(即官牧地),屬平度州。有三處熟地(民牧地)。三處熟地有兩處是張五爺的產業,另一處是鎮西農戶公有的牧地,位於鎮西南三里左右。草場則相距二十餘里,在張五爺的牧場南端,張五爺的馬料,大多數來自草場,這是說,他敢派人盜取草場的牧草。

  李玉自稱是馬販子,這是他經過多方調查而決定的行業,事先已有周詳準備,可說是有備而來,經過上一次紫沙洲的失敗,這一次不能再錯了,再錯便可能賠上老命啦!花了一年工夫,方得到賊首的下落,他無法與賊人鬥力,必須以智取,如果鬥智也棋差一著,哪還有什麼指望?

  他先到鎮西的牧馬人家中探行情,由於他有一肚子馬經,和滿腹販馬的經驗與門路,實在顯出他是行家中名手,甚獲馬主的賞識,與那些馬主們套上了交情。

  他的口氣很大,說是要購百匹上駟至京師交差。價錢出得高,但唯一的條件是要留在牧地十天半月,以便察看馬匹的健康情形。至於是否購買,須待察看完全後交易,交下十兩定銀,約期到來留駐察看動靜。

  回到客棧,他發覺落魄書生和怪老道已經回來了。

  當晚,仍是那幾個人同房,只少了一個腳夫,這幾個傢伙為何不走?難道在小小的發埠鎮有停留的必要?

  「難道真有人發現我,跟來查底細不成?」他悚然地想,暗懷戒心地留了神。

  這天晚間客人不多,客人也依例在大廳的膳堂內進食。落魄書生獨自在東首佔了一桌,兩壺酒三五碟小酒菜,自斟自酌怡然自得其樂。

  怪老道則在西端,與另五名食客同桌,各自進食。

  李玉在窗角入座,這一桌已有三名食客,都是衣著襤褸的人,看光景像是腳夫,其中之一年約三十左右,五官端正,但眉梢眼角似隱重憂,叫了兩碟醬菜,啃著難以咽的窩窩頭,似乎不急於填飽肚子,不住停下來搖頭嘆息。

  李玉一眼便看出這人心事重重,而且有難言之隱,顯然有了困難。

  他叫來了兩味菜,切了一大盤大餅,先填肚皮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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