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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十一章 龍蛇欲動

  又是一年春草綠,正德九年的四月初。

  山東,自古燕趙多俠士。但在本朝,卻盜賊大大的出名,先後出了兩批悲劇性的人物。一是永樂年間的寡婦唐賽兒,一是早兩年的響馬賊劉家兄弟。唐賽兒自稱佛母,也有人叫她林寡婦,造反前後五個月,兵未出山東。十八年三月起兵,七月被擒。臨刑全身赤裸,刀砍不入,斧劈鎚擊毫髮不傷,最後不得不停刑,押回大牢監禁。三木被體,鐵鏈鐵枷繫身,她竟然吹口氣鐵木皆解,從容遁走,此後不知所終。她走了不要緊,三司郡縣將校有關大員,被永樂皇帝下令殺頭;連一個女人都正不了法,這些官員要來何用?

  從萊州府平度州昌邑縣到府城,有一條大官道通行,官道從縣城東北行,繞過城外的東山北麓,十五里到夏店驛。夏店驛是馬驛,說明這條路原是往來山東半島的要道。

  這一帶很少山嶽,海風撲面,空氣潮濕,四月天略帶暖意的陽光,帶給旅途的人一絲暖意。辰牌末,一個臉色如古銅的健壯青年人,撒開大步出了夏店的北柵口,踏上了至府城的大道來。

  這條路全程二百二十里,平常腳程需一程半,如想一程趕完,必須起三更睡半夜。他並不急於趕路,辰牌末方趕了十五里。

  匪亂已靖,但山東地境仍然滿目瘡痍,有一半的田畝仍被荒草雜樹所佔據,沿途的村落仍然大半凋零。他手點一根棗木打狗棍,背了一個包裹,遮陽帽是一束黃荊條,枝葉垂得低低的。穿一襲已泛灰的褐衫,粗布燈籠褲,踏爬山虎快靴,像一個僕僕風塵的流浪漢。

  他就是李玉。一年來,他走過了萬水千山,穿破了不知多少雙鞋靴,不知改換了多少次的姓名。他追逐別人,別人也追逐他,展開了一場鬥智鬥力的兇險局面。終於,他到了山東,到了響馬賊的老巢。

  走這條路的旅客,走路的人算是最下等的人了,有錢可以坐馬車或騾車,甚至可以乘轎,或者僱一匹驢代步。他走路,可知他的經濟狀況仍然拮据。

  前面出現了一座涼亭,聳立在路右。在此地,由於路面寬闊,涼亭絕不會當路而建,而是建在路旁的。同時,往來人客過多,因此亭中只備有茶水,沒有施主施捨草鞋松明;通都大邑人情薄,事實確是如此。

  「早著呢,在亭中睡一覺,入暮時分方進入灰埠驛,可免去不少麻煩。」他自言自語,向涼亭走去。

  灰埠驛,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上次經過那兒,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世事滄桑,在一個亡命者的心目中,那已是十分遙遠的事了,但他仍然記得,那座村鎮在他經過時,是一座仍在燃燒中的村鎮,居民十室九空,血腥滿地,不見一個活的生物。

  他在亭角下放包裹,擱下打狗棍遙望東北天際喃喃地說:「如果真是趙懷忠在灰埠生根。那麼,他未免太過大膽了。」

  趙懷忠,也就是趙遂,這是趙賊自封副元帥時改的名,但官兵皆叫他為趙瘋子。朝廷發佈的消息,說趙瘋子已在正德七年閏五月,在武昌江夏縣管家套,被武昌衛的兵勇趙成、趙宗等人所擒。那時,趙瘋子兵敗如山,遣散群賊,自己用真安僧的度牒削髮出家為僧,想到江西投江西賊再圖大舉,但未成功。他的手下悍賊那本道被擒,招出趙瘋子改扮僧人的消息。武昌衛的兵勇趙成、趙宗在黃破縣九十三里坡遇上了臉貌像趙瘋子的僧人,便尾隨跟蹤,追至江夏縣管家套,該僧進入軍人居虎所開的飯店用膳,他們便一擁而入擒住該僧,搜出具名真安的度牒,便一口咬定是趙瘋子,押交官府囚車監送京師正法。

  該僧人是不是趙瘋子?官府認為是的,此案已結,趙瘋子的名單已被剔除。

  灰埠驛是要衝,賊人三過本境,本已十室九空,再經過官兵的蹂躪,慘象不問可知。賊亂期間,化為瓦礫場自是意料中事。

  但不到一年工夫,灰埠驛已在逐漸復原。首先是驛站的重建,接著是逃賊的人逐漸返鄉,從廢墟中重建屬於自己的家園。

  如果沒有外地人介入,重建的工作該無任何困難;但有了外人介入,重建的工作便受到了干擾。因此,至今灰埠驛仍未恢復舊觀,那兒成了無法無天的人的禁臠私產,原主人必須在條件的約束下委屈求全,在平度州附近數百里方圓的人,誰不知灰埠驛已被土豪張五爺所霸佔?所謂土豪,必是自己擁有實力的人,養有打手幫閒,獨霸一方,復有官府在暗中撐腰,雙方狼狽為奸,相互利用從中取利,不然是無法生存的。張五爺不但有官府撐腰,他自己所養的幫閒打手,簡直難以數計。任何人想到灰埠驛附近生根,必須準備丟掉老命。

  至於趙瘋子藏在灰埠的事,從未聽人說過。即使在,誰也不敢到灰埠撒野。李玉要等到入暮時分方抵步,以免麻煩。灰埠是驛站,入夜投宿落店,自然不會引起當地人的注意。同時,那兒是三地的交界處,也就是三不管地帶,而且是附近的第一大市集,往來的商販不絕於途,張五爺是不願將財神爺向外趕的。但不管來者是何方的財神,皆必須遵守張五爺訂下的規矩,不然不行。

  他正想入睡,卻聽到西南來路處,傳來了得得蹄聲,兩匹健馬輕快地馳來,後面帶了兩道滾滾輕塵。

  兩匹健馬在事前止蹄,馬上的兩位青衣騎士滾鞍下馬。

  「二哥,到裏面喝杯水,等他們來看看。」一名騎士牽著座騎向亭下走,一面向同伴招呼。

  李玉立刻閉目裝睡,他不想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在灰埠驛左近,必須提高警覺,以免引起糾紛。

  生了一張猴兒臉的二哥將韁繩拴在拴馬樁上,微笑著入亭,瞥了在亭柱下假寐的李玉一眼,抓起茶勺子盛茶牛飲,飲畢放下茶勺子說:「不必看,我保證他們是在青州賣唱的那一群人。」

  「你認為他們沒問題?」

  「我並沒這樣說。哦!三弟,我明白了。」二哥詭笑著說。

  「二哥明白了什麼?」三弟裝傻問,但笑得曖昧。

  「你的鬼心眼我還會不明白?準是為了那兩朵花兒。」

  「說真的,那兩朵花兒委實出落得動人極了,瞧她們那張紅艷艷的櫻唇,他姐的!確是逗人惹火。」

  「三弟,我看,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免得惹禍招災。」

  「為什麼?」

  「她們這些走江湖的人,多多少少帶了刺兒,須防刺兒扎手。咱們奉命辦案,重命在身,你如果有了三長兩短,愚兄孤掌難鳴,可就無法交差啦!」

  「哈哈!要不是咱們奉命辦案,大權在手,誰還敢胡來?等他們來了,逗逗那兩個妞兒,開開心又待何妨?」

  「依你,但千萬別鬧事,傳到大爺耳中,你我多有不便。」

  「開開心無傷大雅,兄弟保證不鬧事便了。」

  兩人站在亭下交談,認為亭柱下入睡的李玉定然睡熟了,因此毫無顧忌。二哥不經意地彈彈褲管的塵埃,緩緩地說:「三弟,你記得李玉簿智擒大盜張茂,斧折賊脛的事麼?」

  「怎麼不記得?李玉簿偽裝彈琵琶優伶入內探道,裏應外合一舉擒賊歸,可說膽識過人,驍勇多智,了不起呢。」

  「這群賣唱的男女中,會不會有咱們的人混跡在內?如果有,咱們出面找麻煩,恐怕對咱們不利呢。」

  「不會這麼巧吧?」三弟不以為然地說。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即使有,咱們奉命查案,誰知道他也是辦案的人?」

  「萬一真有……」

  「只要他能表明身分,咱們便收手好了!」

  說話間,遠處已出現人影,吱呀呀的輪聲傳到。兩個中年人推著一輛盛行李的手推車,車前有一個花甲年紀的人,兩個十二三歲小後生。

  車後,一個中年大嫂,兩個少女。所有的人,皆穿得襤褸,臉帶菜色,每人各背了盛樂器的包裹,正神色悠閒地趕路,一眼便可看出這些風塵僕僕的人,是一些吃江湖飯的男女。

  兩個少女粗頭布服,但麗質天生,並不因穿得襤褸而減色,臉蛋俏甜,五官清秀,曲線玲瓏,尖尖小腳走起路來,配合著豐盈身段的款擺,在柔媚中暗藏著剛健的神韻。如果不是吃江湖飯的人,大閨女怎能在外拋頭露面?又怎敢在旅途中步行?在北方,良家婦女絕不會拋頭露面的。因此,這些江湖女流,除了那些登徒子與土豪大爺,普通人家是不歡迎她們的,目之為倡優,避之唯恐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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