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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干戈玉帛

  義不容醉、風雨滿城

  九月初,秋風掃過大河兩岸,早晚寒風刺骨,風過處,凋零的草木發出蕭殺的呼嘯,冬來了。整座歸德城,在秋風黃葉中冷然屹立,像一個風骨嶙剛、垂垂老矣的老人,並未倒下去,它依然是一座歷史的名城,雖則它往昔的「南都」和「南京」的時代,已經一去永不復回。千萬年來,不知道有多少人用盡一切陰謀詭計和手段,爭奪霸佔這一帶膏腴的土地。最後,也一一倒在這一帶的膏腴土地下,掩埋、腐爛、融化。土地仍是土地,歸德城依然屹立不搖。

  深秋的原野另有一種美,美得淒迷,光禿禿的凋林在寒風中顫搖,滿目是連天的枯黃衰草。但田野裡,生命正在默默地孕育。

  從南湖至杏崗一帶田野,這些天來顯得特別忙碌。地已經整妥,拉開了播種時節的序幕。

  楊家的長子楊家驊,居然到田地上來了,帶了三位長工,挑著三擔食物到達北端的地頭,在大槐樹下放下食物。

  在廣闊的田野裡,有許多組人在播種,每一組是四個人,在前面踩行和在後面踏行的孩子們不算在內。前面一個人拉黃牛,牛拉著麥漏架,後面的人熟練地把麥種均勻地從三條木管孔中,勻稱地漏入一行行小畦內。再後面,一人牽著騾,騾拉著石碾,由最後一個人控制石碾滾動,把播了麥種的小畦壓平,播妥的田地廣闊得一望無涯,娃娃們在上面奔跑、呼嘯,玩得興高采烈,歡笑聲盈野。

  種地的人真是忙,中秋一過就得整地,九月之前小麥必須種下去,長出小苗又得割來餵牲口。一直到十月大風雪降臨,大雪把麥苗深深地壓緊在雪下,這才是準備過年的所謂農暇時光,種地的人才能喘過一口氣來。

  長工發出一聲吆喝,告訴種田的人該午膳了。

  幾個小娃娃在照顧牲口,二十餘位汗流浹背的漢子,先後來到一排槐樹下,分開來各自喝水進食。

  這是一年中,種地的人吃得最好的一次,另一次是收穫期。大大的硬饃,稠稠的小米粥,大碗大碗的各式醃菜,甚至還有一盆肉。

  一位掌麥漏的中年農夫,坐在楊家驊身側,左手指頭頂著一海碗小米粥,掌心中盛著一把蒜頭,右手抓了一塊硬饃,還有一塊三寸長的燒羊肉。

  「少爺,怎麼有空回莊子裡來?」中年農夫一面吃一面問:「糧運完了?」

  「開封那邊已經辦妥了。」楊家驊說:「回來看看,幾年沒下地,莊稼的事快忘光啦!徐大叔,怎樣,讓我來搖一搖麥漏好不好?」

  「大少爺,你算了吧!」徐大叔笑笑:「恐怕五升麥子讓你搖也不夠播一畝地,浪費事少,搖得一堆一堆的,那才叫麻煩。我知道你能幹,但這種事,不是你們這些粗心暴躁的年輕小夥子,所能輕易打發得了的。你這叫做有福不知道享,在大太陽底下找苦吃。老太爺到睢州去了,這兩大可以回來了吧?」

  「不知道。」家驊搖頭:「他和糧紳樊大爺為了今年完糧的事,鬧得很不愉快,恐怕不會在這兩天趕回來。唔!看樣子,這兩天可以播完了吧?」

  「一定可以,放心啦!」徐大叔喝了一口小米粥:「看天氣,今年有大風雪,明年豐收不會有問題。聽說京裡傳來消息,杜老爺據說丟了官,是真是假?」

  「可能是的,杜老伯生性耿介,他那種人在朝廷裡做官,早晚會出毛病的。伴君如伴虎,誰知道哪一天老虎的獸性發作?」楊家驊似乎有點牢騷:「種地靠天吃飯,好像活得也不怎麼安逸,人活著,真也不是容易的事。前年鬧蝗災,那日子真難熬。徐大叔,你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種地的說苦真苦,三年兩載,不是水旱就是蝗災,完糧卻是一升也不能少。以水災來說,那條黃河真是坑人,幾乎三年要鬧一次狠的。楊家的地距州城約十里,六十餘年前大決,黃河改道州南,歸德城竟然成了黃河北岸的大城。他家的地被沖掉了大半,被淹沒了二十四年,河歸故里之後才獲復舊。

  他的家在南湖東面三里地,稱為楊莊,十餘戶人家,叔伯子侄真不少。莊四周,加築了丈五高兩丈厚的寨牆,防水也可以防匪。一條小路伸向南湖北岸,與州城至毫州的官道銜接,往來十分方便。

  回到家,他換了一襲青袍,牽出他心愛的坐騎烏雲蓋雪,馳向十里外的州城。

  距城不足三里,西面有一條小徑與官道連接。那是三里外杜家進城的小徑。杜家在商丘的東麓,在本城頗有名氣。商丘很小,周不過三四百步,上面建了關伯台和關伯墓,是本城的古跡,以前的商丘縣,就以這小小的商丘為名。後來本州升府,又重設商丘縣。

  一輛輕車,從小徑駛來。

  「家驊,等一等!」車內的乘客從車窗伸出頭來大叫:「我們一起走。」

  他勒住坐騎,在路旁相候。

  「杜二叔。」他等輕車駛上官道來至切近打招呼:「進城有事嗎?」

  「有點事。」車和馬相並而行,車內的杜二叔眉心緊鎖:「有點事想請你幫忙,晚間我到你家棧房看你,方便嗎?」

  「小侄不一定留在棧房,很可能回莊料理一些瑣事。」他笑笑:「杜二叔,有事何不現在說?」

  「這……家兄一家,恐怕已經動身南返了。」杜二叔顯得有點憂心忡忡:「睢州西王莊的那些人,我耽心他們會生事。家兄是罷官回來的,他們抓住機會了。」

  「哦!杜二叔。」他有點遲疑:「這件事得從長計議,給小侄幾天工夫。棧房人多口雜,三天后,請杜二叔晚上來小侄的莊子商量商量,可好?」

  「好,大後天晚上我去,順便拜望你爹。」

  在開封(那時歸德州屬開封府),楊家驊是頗有名氣的年輕人。甚至南京的徐州,也知道歸德的妙刀楊家驊,確是一條好漢。楊家糧棧本身買賣糧食,調節附近數府的糧食供應,也負責官糧的解送,每一趟啟運,數量皆在一百大車左右,皆由楊家驊押運,從來就沒出過紕漏,五年來平安無事。那些想搶糧或劫糧款的毛賊,一二十個休想在他的單刀下討得了好。他的刀法極為神妙。沒聽說過他殺人,所以綽號叫妙刀。

  睢州在歸德西面餘里,地當到開封的中途站。州北十里有兩座莊子,東王莊和西王莊,居民都姓王。西王莊的莊主千手猿王百霸,是名列江湖八妖邪的風雲人物,武林高手中的高手。

  杜家的杜應奎,二甲進士出身,早年曾經出任山東肥城知縣。那一年,千手猿帶了幾個爪牙,在肥城向白道名宿擎天手挑戰,被杜知縣派丁勇出面鎮壓,毫不客氣地將千手猿驅逐出境。要不是擎天手作證說雙方論武較技印證,同時也沒有出人命,杜知縣不得不法外施仁,不然千手猿很可能坐牢。因此一來,千手猿恨死了杜應奎,苦於沒有機會報復,與官府作對是最愚蠢的事,不得不隱忍下來。

  現在,杜應奎內調三年,任職吏部沒多久,竟然出了大紕漏罷官歸來,恢復平民身份。一而再揚言要找機會報復的千手猿,可等到報復的機會啦!

  杜應奎的罷官,一不是貪污,二不是失職,而是牽入鬧了幾年的大禮議案,關入天牢,最後革職為民,幸而保住老命,已經是夠幸運了,為了這一大案,不但死了不少大小官吏,罷官的有好幾百。其實,這些大小笨官真笨得活該,國家大事不管,居然不知死活管起皇帝的家務事來。正德皇帝死翹翹,沒有兒子接位。嘉靖帝是就國湖廣安陸的興獻王子,是成化帝的孫兒,輩份與正德相同,即位後尊奉自己的生母為皇太后。這一來,滿朝大臣全發了神經病,說是於禮不合,要皇帝認孝宗(弘治)為父(考),皇帝(嘉靖)的生母蔣氏只能算王妃……反正理由一大堆,可把皇帝惹火了,火了就打,就殺。大小百官都是些讀書人,讀書人就是食古不化,硬是要皇帝把生身的父母丟在一旁稱叔稱妃,連皇后至京也不准走中門而由東安門進入,簡直豈有此理,難怪皇帝冒火。

  杜應奎如果返鄉,必須走睢州,因為睢州是大道,攜家帶小行李多,不走大道不行。因此,杜應奎的弟弟杜應祥,十分耽心千手猿在途中行兇,所以想向楊家驊求救,希望楊家驊能到開封等候,保護杜應奎一家大小返鄉。

  楊家驊知道千手猿可怕,所以心中為難。

  結果,他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九月杪,他帶了兩位經常跟他押糧的夥計,悄然動身赴開封。他無法推辭,杜楊兩家是近鄰,小時候他對杜應奎頗有印象。雖說十餘年不曾見面,他並沒有忘了這位有學問,而又和藹可親的杜伯伯。在南鄉一帶,杜家的進士弟不僅獲得人們羡慕,也受到尊敬。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杜應奎丟官的事,附近的人早就知道;在他被關入天牢的時候就知道了;千手猿當然已經知道了。

  楊家驊與千手猿沒有利害衝突。千手猿眼界高,從不對小本經營的小商號感興趣。尤其是販賣糧食的商號,人工花費大,辛苦備嘗,本大利小,根本不值得江湖大豪看上一眼,所以千手猿對楊家糧棧毫無印象。

  楊家驊知道這次所冒的風險相當大,得罪了千手猿,可不是什麼聰明的事。一個小糧商需經常往外縣跑,得罪了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風雲人物妖邪,有如雞蛋碰石頭,那結果豈只是可怕而已?簡直就是一場充滿血腥的大災禍。

  如果杜應奎是告老致仕的,情形又不同啦!致仕在家的官員,尤其是五品以上的官員,地方官有保護他的責任,每年還得上本向皇帝老爺問安,奏呈地方政事,出了紕漏,地方官吃不消得兜著走。誰影響這些退休大員的安全,等於直接威脅地方官的前程,與地方官作對。千手猿有家有業,怎敢給自己找麻煩。

  可是,一個被革職的官員,地方官才懶得管這些人的死活了;杜應奎就是地方官懶得管的人。

  所以,楊家驊管了一這檔子事,簡直是給自己過不去,把腦袋提在手上玩,不知何時會失手把腦袋丟掉,愚蠢已極。

  但他已別無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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