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亡命之歌 | 上頁 下頁
八七


  「豈有此理?你……」

  「相煩兄臺轉告楊局主,說在曲林小酌出現的煉獄谷方小娟,再次向他提出警告,向蔡文昌挑戰,他將永遠後悔。」

  毛痣大漢臉色大變,張口結舌地問「尊……尊駕是……」

  「方小娟乃是家姐,不必多問了。」

  刀疤大漢踢椅站出,大聲叫:「有何為證?」

  另一桌上紅砂掌呵呵一笑,站起走近伸出右手,手掌原是淡紅色,突然逐漸變成火紅,似乎漲大了許多,將掌照了照,笑道:「老朽可以證明這位公子爺。」

  八大漢打一冷顫,毛痣大漢脫口驚叫:「天!前輩是……是紅砂掌富……」

  「老朽富吉安,老了,久未重履江湖,老弟仍然認得老朽,難得。」

  當年一筆勾魂方回在改綽號為不歸客之前,紅砂掌富吉安,與無雙劍彭春風,都是不尋客的得力臂膀,功力超類拔俗,藝業深不可測,江湖朋友畏之如虎,大名鼎鼎,看了他那隻可遙碎石碑著體必死的紅砂掌,便知絕不是冒名頂替的冒牌貨。有他出現,不消說,煉獄谷的人確是到了西安府城,林曲小酌的方小娟用不著再求證了。

  毛痣大漢抱拳行禮,額上冒汗,惶恐地道:「晚輩無狀,前輩海涵。」

  紅砂掌收回大手,含笑轉身道:「打擾諸位酒興,恕罪恕罪,老朽告辭。」

  毛痣大漢向方小娟拱拱手,道:「少谷主休責,幸勿見罪。小可告辭,告辭……」話未完,向七名同伴招手倉皇走了。

  方小娟向紅砂掌低聲道:「富叔,到漢中府。賊禿果然神出鬼沒,追蹤不易。」

  「何時啟程?」紅砂掌低聲問。

  「明天。」

  ***

  當天午間,黑鐵塔公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入西北鏢局,擊斃三名鏢師,傷了不少人,逃之夭夭。

  城東郊,怪丐馮韜與狂乞郎夏田,與黑旗令主的十餘名爪牙生死相拼,擊斃四名便脫身遠走。

  黑魅谷真出現在城南部,與七幻道再次交手,激鬥百招,最後因觀眾太多而半途散去。

  虯髯客在城中亂闖,找遍了各處客店,查問蔡文昌的行蹤,一無所得,最後和一群武當俗家弟子在慈恩寺附近狠鬥,非我人妖及時出現,不但嚇走了虯髯客,而且無意中救了武當的俗家門人,因為激鬥散後不久,黑魅谷真趕來找武當門人討取秋山煙雨圖。

  ***

  風風雨雨,文昌卻不受風雨的侵擾,他在香閨內享福,在施姑娘的加意照料下逐漸恢復健康。

  他挨了一鏢一掌,假使沒有九轉玄丹,雖用上了真氣療傷術,十天半月也休想痊癒下床。

  一早,施姑娘和小菊悄悄地溜入房中,將他從練功後的空靈之境中拉回現實。

  小菊送來了洗漱物品,施姑娘則將一個熾紅的小爐擱上小几,爐上的瓦罐裏,是他們早上飲料參茶,她輕手輕腳像一個飄浮的仙女,舉動是那麼細緻輕柔,將一壺開水放入精工製造的保暖盆中,再去整理床頭放著的雜物。

  文昌倚在錦衾堆成的床頭靠墊上養神,兩位姑娘以為他睡著了,其實他醒著,正用一絲目光注視著她們。房中寂靜,她們的舉動輕柔極了,似乎深怕驚擾了他。

  他心潮激動,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情緒,像浪潮般向他沖擊,驀地,他感到眼角有溫熱的液體爬下臉邊,一串串地,靜靜地往下流。

  這一生中,他從沒有今晨這般軟弱,這一生中,他享受到這種被人所愛的特殊感覺,也許在他三歲之前曾經有這種幸福的享受,但他已經忘記了。

  三天來,她們服待他,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對他付出了太多的關懷與真誠聖潔的感情。事實上,他是個惡徒,一個可怕的陌生人,她們卻以親切的真誠熱愛來對待他。這種愛,不摻任何虛假;這種愛,絕非兒女之愛,而是一種超乎一切,近乎聖靈的愛,他似乎在冥冥中感到,她們是上天派遣來照顧他的使者,而不是人間塵世鬼蜮世道的凡人,他們不但用神跡來撫平他外在的創傷,更用了聖潔的情愫滌清他內在一切創疤與痛苦。

  小菊悄悄地退回,掩上了房門。

  他偷偷地拭掉眼角感恩的淚水,一面運氣以安撫激動的情緒。

  窗戶很小,光線不足,只有床頭妝臺一盞銀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茫。

  她輕柔地走近床前,用幾乎他難覺的手法,替他用被角掩好他露在外面的雙肩,他清晰地看到她臉上掛著天使般的笑容,嗅到她體內散發出來陣陣幽香。他感動得真想大哭一場,但他不能。她掖好被角,輕搖螓首,耳墜兒輕晃,低低地喃喃自語:「睡得好甜啊!如果房中沒有火爐,會凍壞他的。」

  那口吻,像一個小母親!他想蹦,卻又不能動彈,眼中一陣熱,他必須用意志控制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她在床邊繡墩上坐下,取出她為文昌縫製的一件深藍色勁裝,他的銀紫色衣衫,不但肋肩破了,胸前兩襟已被大印掌的裂石開碑勁道震碎了,她必須替他另做一身新衣。這幾天來,她日夜趕製,已快完工了。

  燈火照在她清麗超塵的晶瑩秀臉上,臉上泛著恬靜的聖潔的笑容,一針一針地細縫,是那麼專心,是那麼安詳。

  文昌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移到對面掛在壁間的觀音大士像上,似乎,人和像都幻出一種奇異的光輝,不久他驀地坐起,一把握住她的掌背,將臉伏在她的纖掌上。她吃了一驚,輕叫:「蔡壯士,你……」她感到掌心潮溫,說不下去了。

  「施姑娘,我……我不知該說什麼,但請記住,蔡文昌有生之年,將永記小住四日的情景。」他顫聲說。

  她趕忙取過床頭的狐裘替他披上,溫柔地道:「蔡壯士,不必放在心上,天色還早,你還是躺會兒再說,洗漱的物品用火暖著,等會兒還不致冷卻,聽話啊!不要胡思亂想。是我不好,是我吵醒你了。」

  輕按他的肩膀,強他躺下,掖好衾被,然後坐下柔聲問:「傷口還痛麼?」

  「不痛,謝謝你的關心。」

  「今天我叫周媽替你燉一隻全雞,周媽嘀咕了好半天,說是姑娘家吃得多,不是好兆頭,堅持只留湯和一隻雞腿,說了許多好話才哄信了她哩!哦!我真不像個聽話的乖女兒了,竟然說謊哩!」她羞怯地一笑,羞怯中有得意,得意中又透出些兒頑皮。

  「哦?施姑娘,能告訴我一些府上的情形麼?」

  她掀起紅艷艷的嘴兒,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說。」

  「我是個孤兒,孑然一身,無從說起,也沒有可說的!」

  她輕搖螓首幽幽一嘆,默然地道:「你的天分極高,英偉過人,該找個安身立命之處……」

  「請別往下說,求求你。」他痛苦地叫。

  她伸手輕按他的肩膀,歉然地道:「哦!原諒我,我不該在你心情不好時說這些話,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我爹爹十七歲中舉,正德十五年京中二榜進士,外放江西廣信府玉山縣知縣,宦海浮沉州四年,由七品升至三品,公而忘家,兩袖清風,三十三歲方娶我母親……」她突然嚥住了,淚下兩行。

  文昌坐起,送過一條羅帕,柔聲道:「我抱歉,如果姑娘……」

  姑娘接過羅巾,拭掉淚水苦笑道:「沒什麼,我只是為爹娘難受而已,去年,京中傳下聖旨,說爹爹不該勾結按察使,擅自上本誣參秦王府的中官貪利枉法,著予革職候命查辦,其實,一方面是現任右參政厲春水在秦王府活動的結果,一方面是秦王怪我爹多事,不該管他的奴才。總算布政使大人一力成全,一再上奏申雪,才算落了個免究回鄉的好下場。可憐!我母親就在等待聖旨查辦的焦急時日裏,丟下我和出生滿月不久的小弟弟,撒手歸天。」她泣不成聲地伸手挽起身邊秀髮,露出肩膀一朵白孝花。

  她這一番訴說,觸起文昌自幼失怙恃的哀傷,突然擁她入懷,陪他無言飲泣,淚流滿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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