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情劍京華 | 上頁 下頁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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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衣衛成立初期,建制有十七個單位,後來單位逐漸增加,管的事愈來愈多。 永樂皇帝兩次御駕北征,錦衣衛只有一部分官兵隨駕,十二上直親衛軍也留在京師保護太子。 他先後成立七個親軍衛,因為十二上直親衛軍是建文朝的人,對他的忠誠度可疑,所以另建立親軍衛。 錦衣衛留京的官兵有三分之二,皇太子根本管束不了這些人。 那些握有大權的高級將爺,在城內置有私室宅院,大多數是抄沒的貴戚名豪產業,假公濟私予以吞沒,如被查出,也僅以漏報名目小加薄懲,因此被查出的事少之又少,也沒有人敢查,敢查的人一定是自己衛所的眼紅袍澤。 千戶王謙的豪華私宅,在三山門大街南面的黃家井街,那是一座佔地半坊的豪華園林大宅。出門北行不久,便是三山門大街。三山門也稱水西門,是秦淮內河的出口,有水門管制河水。 外面的西關,大路直通江東門,北面是中山王府的莫愁湖,南面是南湖,包括關內與江東門大街,近城一段便是有名的風化區。那時,秦淮內河的妓院很少,以畫舫為主,真正的風化區,在西關與關外一段市街。 皇家教坊十六樓中鶴鳴、醉仙、輕煙、淡粉、柳翠、梅妍,六座名樓都在這裏。 後來一把火把風月場燒光,官府禁建,風月場才逐漸蔓延入城遍佈秦淮河,六座樓也不再重建,消失在秦淮風月場,揭開四百年秦淮新風月序幕。 要找王千戶,不必到鎮撫司衙門去找。在黃家井街大宅,也不一定能找得到他。在西關風月場,或者秦淮的畫舫去找,十之七八會一找即著。 他是風月場中的豪霸級大爺,粉頭們又愛又恨的惡魔。 愛的理由是他捨得花錢,而且不按規定免費召粉頭陪侍。京都的有權勢人士,召妓招待賓客是不花錢免費的。 恨的理由更簡單,有許多女人,是被他以各種莫須有罪名羅織,抄沒入官配發入教坊的官宦人家內眷,仇恨不共戴天,卻只能將血海仇恨埋藏在心底。 這天晚間,淡煙樓燈光如畫,警衛森嚴,樓上樓下冠蓋雲集。千戶王將軍今晚宴客,閒雜人等乖乖迴避。 秦淮十六樓不只是單純的一座樓,而是擁有許多房舍的建築,樓本身雕樑畫楝金碧輝煌;樓下是一排排一間間宴樂堂室,樓上是一座座花廳與華麗繡房。 其他每楝房舍,則是二三流的低級臥室,嫖客另有門戶出入,不許從主樓經過,打扮稍差的人,想進門也非易事。 街對面,則是私營的妓院,粉頭們如果由權貴們召出應局,也是免費的,賬記在主事的教坊管理費用內。 李季玉與三位年輕朋友,同時在對面的春華院吃花酒。 春華院是頗有名氣的私營妓院,品流頗高,粉頭們經過悉心的調教,元曲雜劇歌舞都是第一流的,俗稱曲院。 纏頭夜度資,比淡煙樓的名妓只高不低,普通嫖客還真不配至春華院或留香院進出,置酒三五次,粉頭是否肯讓劉阮上天臺,還是未定之天。 雅室是樓上的小廳之一,隔絕室外的聲浪。盛筵酒菜滿桌,酒是江南人少沾唇的徐沛高粱一鍋頭,四位粉頭另備有淡酒蘇杭女兒紅,敬酒才用高粱。 四位粉頭皆年在十四五芳華,粉妝玉琢善體人意。陪李季玉坐臺的小姑娘叫芳華,春華院的紅牌歌妓。 三位朋友的姓是趙錢孫,加上他姓李,恰好是趙錢孫李,絕配。在這裏,除非是名士豪客,姓名並不重要,也不一定是真名。 酒至半酣,逐漸放浪形骸。 四位小姑娘身邊,各有一件樂器。 芳華姑娘的樂器是阮咸衍化出來的三弦,有點像改良式的馬頭琴。 月華是簫;秋華是琵琶;春華是笙。 眾人調笑聲中,突然傳出珠走玉盤的嘈嘈切切琵琶聲。原來是姓趙的年輕朋友,居然正襟危坐聆聽秋華的琵琶獨奏。 過門是一小段前奏曲,把所有眾人的注意力吸引了。 李季玉溫柔地扶正芳華的嬌軀,劍眉攢得緊緊的。 他知道這段過門所配的曲調,神色微變。 是禁曲,這十年來無人敢唱的禁曲。他想阻止,卻又嘆了一口氣打消阻止的念頭。 悲涼的歌聲,在琵琶的怪異旋律中,幽幽地、卻又豪壯地在空間裏流瀉,似乎其他的聲浪皆已沉寂了。 「幽燕消息近如何?聞道將軍志不磨。縱有天龍翻地軸,莫教鐵騎過天河……」 是詩,而不是詞。 歌聲徐止,又是一段驟急的過門。 「關中事業蕭丞相,塞上功勳馬伏波;老成不才無補救,西風一度一悲歌……」 李季玉突然伸手按住弦碼,輕輕取過琵琶遞給坐在他左首的芳華。 「你是女秀才的什麼人?」他柔聲問。 「她是我表姑。」秋華拈起酒杯,一口喝乾,臉上木然,但淚水像湧泉般滴落在胸襟上 「忘了她,小姑娘。」 「是的,忘了她。」秋華姑娘僵硬地說。 「有必要找死嗎?」他嘆了一口氣:「王千戶在對面的淡粉樓宴客,你這裏也有他的爪牙留連。老天爺!你認為我們不是他的走狗?」 「你們不是走狗。」秋華泰然拭掉淚水:「午間你來訂席,隨即有一位公子爺前來查問,知道李爺所訂的四位姐妹,便給了我們一百兩銀子,要我們好好招待你們。」 「哦!那位公子爺姓甚名誰?」他心中暗驚,疑雲大起,會有誰找上他的? 「不知道,穿得體面,好像是貢院街府或縣學舍的少年生員,甚至像國子監的舉子。他說,你們是他家鄉的好友,不妨唱些特殊的曲子讓你們欣賞。我表姑的詩,就是特殊的。她的另一首詩,絕命詩,芳華姐譜的曲,你聽:三朝元老兩朝臣,尺蠖龍蛇嘆屈伸,縮頭脅肩公相責,金川門外迎新君。」 他大驚失色,跳起來衝到門旁,猛地拉開門虎跳而去,像撲出的獵豹。 門外是燈光明亮的走道,有不少婢僕往來各處花廳,沒有可疑的人。兩個往來的小婢,被他嚇了一大跳,幾乎尖叫出聲。 「芳華,你也不要命了?」他重回室內,呼出一口長氣:「唱一曲柳三變柳七的詞吧!我們要聽的就是: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我這三位朋友,明天就啟程返鄉。」 「季玉兄,這些詩曲是怎麼一回事?」趙姓朋友並不緊張,泰然地問。 「不可問不許問,喝酒,聽曲,知道嗎?」他鄭重地說:「我不想你在返鄉前夕,被人捉去上法場。」 「對啊!聽歌。」月華小姑娘舉簫就唇:「我們姐妹可以唱百餘支元曲南曲。芳華秋華姐和唱,我們合奏。柳七郎的《八聲甘州》,送三位公子爺明日早返歸舟。」 琵琶和三弦不需用嘴,可以一面彈一面唱,四般樂器奏畢過門,兩位小姑娘妙曼的歌聲盪氣迴腸: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 「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妝樓顧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杆處,正恁凝愁。」 少不了喝采一番,他立即和三位朋友告辭撤席。 四位姑娘看出他神色不對,不敢詢問,驚愕地目送他們出室,神色都不太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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