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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老夫子也是一怔,他想不到中海是如此好說話,接著老花眼半瞇,手撫已泛白的山羊鬍,搖頭幌腦地道:「孺子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去意匆匆,豈非赴死乎?」

  中海不由氣往上沖,這老學究嘴上太缺德,好話不說,說他要去赴死,未免太不像話,但他忍了一口氣,不悅地道:「老先生,讀書在明理,小可並未得罪尊駕,何必出口傷人?」說完,扭頭便走了。

  老學究又將他拉住,吹鬍子瞪眼地道:「豎子不肖,朽木不可雕也,你印堂發黑,氣色喪敗,去死不遠矣!奈何不信吾言!」

  中海仍未發火,冷冷地道:「子不語怪力亂神,夫子儒門之士,豈效下愚之徒妄論相術氣色,不自慚乎?去休!去休!」

  掉了一串酸,他突然急走兩步,大踏步走了。掙脫了老夫子,他腳下加緊,從先前的一群儒生右首超越。

  這瞬間,他無端地打一冷顫,接著連打兩個噴嚏。

  這群書生共有五人,怪,五個人似乎皆未向在旁打噴嚏的中海注目,只顧細談兩天前黃大人所授的義訓。

  中海卻向五人瞥了一眼,忖道:「這五個士子似乎有點奇怪,一個個矮小瘦弱,獐頭鼠目,那有半點讀書人的氣質?」

  他未多作打量,大踏步走了,眼角瞥見後面的老學究,撩起衣袂正搖頭幌腦地跟來。

  崇安藥局門面相當大,燈火通明,由於是在夜間,上門的客人並不多,小地方的藥肆,多是做城外四鄉的生意,夜間城門關關,客人自然少得多。

  店中有三名店伙和兩名小後生,沒有客人上門,五個人聊得起勁,內面的長案後,兩個眼神銳利的中年人正在品茗低談,語聲甚小,看神色像是在談件秘事。

  中海跨入店門,扭頭一看,老學究已到了鄰店的店門,而那五個矮小的儒生則仍在十餘丈後。

  一名店伙見有客人上門,含笑問道:「客官是撿藥麼?歡迎光顧。」

  不但態度客氣,而且說話也是相當道地的官話,中海將骨匣往櫃檯上一放,還未答腔,老學究已經擠著他也往櫃檯上一靠,沒有半絲讀書人的站樣,瞇著老眼搶著道:「小子盲耶?此人氣色苦絕,病入膏肓,不撿藥為何而來?豈非廢話乎?」

  店伙沖著老學究一笑,似乎不以為怪,中海卻大為不悅,但也懶得計較,逕向店伙道:「勞駕兒台請貴店管事前來一敘,小可帶來一些事物,必須與貴店管事當面詳談。」

  裏面兩個中年人徐徐站起,向櫃檯上走來。走在前面的人,戴一頂四方平定巾,鴨青長袍,身材修長,四方臉,舉步從容,一雙大眼神光炯炯,到了中海面前,隔櫃抱拳作揖含笑道:「敝下姓安名寧,乃是敝號主事,客官貴姓,找敝下有何見教?」

  中海不再說假姓,道:「小可姓龍,乃是受人之託前來貴地。請問安兄,貴店可認識一位姓吳名濟慈的人麼?」

  兩個中年人霎時臉色大變,三個店伙也屏住了呼吸,老學究原是一臉遊戲人間的怪相,也突然變了色。

  安寧一把抓住中海的衣袖,緊張地道:「老弟,請裏面說話。」

  另一個中年人向店伙低叫道:「關上店門,快請東主出堂。」

  門外,五個剛到的士子互相遞送眼色,瞥了中海一限,直至看到店伙關門,方逕自走了。

  老學究前一把抓住中海的左小臂,問:「老弟,你是送信來的?」

  中海一怔,怎麼老學究不酸了?一雙老眼非但不老,而且神光似電,與先前判若兩人。

  他點點頭,問:「老先生也認識濟慈兄麼?」

  「你也叫他為兄?」老學究問。

  「小可與濟慈兄……」

  話未說完,老學究猛的一跺腳,扭頭便向外走叫道:「糟!我得找那五個鼠輩。」話未完,便向店外搶,腳下奇快,一閃不見。

  中海莫名其妙,向安寧問:「安兄,那位老先生是否有點精神失常?」

  安寧含笑搖頭道:「他是小號的大東主,一個遊戲風塵的奇人。」

  中海毫不自覺地打一冷顫,不再多問,隨兩人向裏走。小後生奉上香茗,安寧神色懍然道:「龍老弟在何處認識在下的小東主的?目下他身在何處?」

  中海愕然,原來吳濟慈是崇安藥局的小東主,難怪他要託自己將骸骨不遠萬里帶回故鄉了。

  中海慘然一笑,輕嘆道:「八年前,小可因案被誣流役肅州衛,三年前,濟慈兄亦流役該地,因而結識……」

  「什麼?你說敝小東主被流役邊塞了?」安寧跳起來叫。

  「是的,聽說他是因盜嫌而被流役的,詳情小可一無所知。」

  「他目下怎樣了?」另一中年人急切地問。

  中海打開骨匣的布巾,一面道:「兩位先請定神……」

  正值此時,內間匆匆搶出三個人,為首是一位身材雄偉的花甲老者,長髯拂胸,劍眉虎目。中海感到來人有點面熟,突憶起吳濟慈的臉型確與這人十分相像,連忙站起行禮道:「如果小可所料不差的話,老伯定是濟慈兄的……」

  「老弟請坐,吳濟慈乃是犬子的輩名,他的名字該叫真陽,江湖綽號人稱夜遊神,請問老弟台貴姓大名?老朽吳世安。」

  中海一怔,想起在山神廟紀玄告訴白衣神君的話,說是受麒麟山莊的大總管八臂金剛蕭哲之托,尋找夜遊神的下落,而白衣神君曾說,夜遊神的家傳伏魔劍法在江湖頗負盛名。看來吳濟慈的事麻煩大了,他定下神,告坐畢,黯然地道:「小可姓龍,與濟慈兄在衛所服役,相處半年歲月,始終不知他真正身分。」

  「小犬雖不敢說身懷絕藝,但身手也不弱,他為何甘心流役邊荒?此事實令人費解。」

  「令郎於送解衛所之時,已然容毀身損,經脈臨絕,元氣大傷,已至朝不保夕去死不遠之境,小可雖略識岐黃,然令郎傷病交侵,而所需之藥物卻求之不可得,只能苟延性命,僅拖了半年時日,就於……」

  話未說完,吳世安手中的茶杯失手墜地,「叮噹」兩聲打得粉碎,大滴淚水灑下胸襟,渾身痙攣著,臉色如同白紙,以手掩胸,許久許久說不出半句話。

  安寧一陣慘然,按在吳世安的肩膀,顫聲道:「二哥,堅強些,你得面對事實,節哀為上。」

  中海也感到眼睛發熱,解開了骨匣,道:「老伯務請節哀,且看看令郎所留下的物品,也許可在其中找到令郎受害的原因。小可與令郎同病相憐,半年來小可一直照顧他,直至入土,皆是小可一手安排,令郎逝世之前,曾希望小可在刑滿返回故里之時,能將他的骸骨給帶回故鄉,大丈夫千金一諾於……」

  這時,店門悄然而開,老學究脫力似地幽靈般倚靠在櫃檯上,已無法向前舉步走近,頰肉不住抽搐,中海的最後三句話他全聽到了,哀傷令他不勝負荷這晴天霹靂似的沉重打擊。

  中海強忍心中的酸楚,繼續往下說。他知道吳世安老來喪子的痛苦是多麼深沉,打擊該是多麼的重,但他不得不說,攤開了布囊,現出底部縫合布囊方塊,道:「小可在去年底獲赦,本年初返回原籍投到,為踐實小可的諾言,因此便將令郎的骨灰取出,待機前來貴地交與令郎所說的崇安藥局察收了。令郎仙逝前片刻,將四張刺了奇怪符號的羊皮紙親手交與小可手中,說是上用奇特的文字將受害的經過刺留紙上,請求小可必須秘密地攜送到達,小可因返鄉期限急迫,因此先返回湖廣故里,不料禍害接二連三,便利用亡命天涯的機會實踐諾言,天幸能平安抵達貴地,想必是令郎在天之靈暗加保護,小可方能將令郎的骨灰送回故鄉。這是令郎的骨匣,布包中留有令郎留下的羊皮紙遺物,請老伯察收。」

  吳世安一把將骨匣抱入懷中,揮淚顫聲叫:「孩子!孩子!你……你……你……」

  老學究踉蹌走近,撕開布囊,取出了羊皮紙。

  中海離案站起,低聲道:「小可重案在身,天涯亡命,不宜在貴地逗留,明日須離開貴地遠走他方。有關令郎生前的事,小可毫無所知,無法供給諸位有關令郎的消息,留在貴店亦無大用,必須告辭了。」

  老學究一把將他挽住,苦笑道:「老弟,請坐下,老朽是濟慈的伯父,為人瘋瘋癲癲不拘小節,適才在大街相戲,幸勿掛懷見怪。」

  「小可怎敢?老伯言重了。小可剛到貴地,必須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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