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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經過繁文縟節的喝名,驗明正身,盤問身份等等手續,他的手銬算是取下了,但腳鐐未除。

  知府大人將卷宗翻開,吐出三個字:「帶原告!」

  喝堂後,原告帶到。

  他愣住了,他不認識這個人。那是一個年約四十上下,有一張樸實面孔,滿面風霜的漢子。

  經過知府大人的問話,他才知道這人叫趙大德,另一家棧號的辦貨夥計兼船上管事,本縣人氏。

  驗明原告畢,知府大人又吩咐下去:「帶證人!」

  證人上堂,他又愣住了,也心中略寬。

  是本城的仕紳曾三爺曾玉堂。

  「堂下看座!」推官大人向下傳話。

  曾三爺之所以被稱為仕紳,原因是這位爺曾經在鄉試中過舉人,舉人不算是功名,但在公堂照例有座位,即使犯了案,除非是大案現行犯,官府不能擅自上銬加鐐。上了公堂,必須罪證確鑿。而且得將學政大人請出堂,當堂宣讀聖律革職去功名,才能令犯人下跪、問案、上刑……中了秀才的人,待遇也相同。這就是平民百姓,為何拼命將子弟送入學舍讀書的原因所在,也是平民百姓唯一提高身份的途徑。只要考中秀才,雖不平步登天,至少不必應官府的徭役,有資格與地方官平起平坐。上公堂不必一上來就跪伏如羊。

  曾三爺在堂下落生,神色安祥。

  「帶犯人!」知府大人的聲調提高了。

  鐵鍊叮噹,呼喝聲此起彼伏,十幾個人被扣在堂下跪下,一個個咬牙切齒。

  他大吃一驚,心中凜凜。

  是鬧江龍譚五湖,和他貨船上的一群夥計。

  大堂寬闊,人聲嘈雜,看審旁聽的人數上百,一些丁勇和捕快在維持秩序,不時禁止人群說話。

  「柳志柏。」知府大人用驚堂木壓下人聲,開始問案:「半月前,你家的貨船從下江返回,是你押貨的?」

  「是的,小民隨貸船往來,每年……」

  「本官只問你這一次。」知府大人喝斷他的話:「你給本官聽清了。問什麼就老老實實答什麼,不許擅自牽扯其他的事。我問你,你船上載了些什麼?」

  「蘇杭百貨,海味匹頭。有賬簿及各地稅單可稽。」

  「還有呢?」

  「回大人的話,沒載有帳外其他貨物。」他沉著地回答。

  那年頭,正當商人如果不設法逃稅,要想多賺幾文。簡直比登天還難,從南京到常德,按規定所要經過的稅站鈔關,最少也有十處以上,每站都要按船貨的市價抽分繳稅。更要命的是,朝廷不信任地方官吏,稅務全被朝廷親派下來的一些中官(太監)所接收把持,不但加強加倍抽稅,更巧立名目另加了不少額外稅站,簡直形如強盜,動不動就船貨一起沒收。商人們叫苦連天,所以能逃即逃,多花銀子買消息,儘量遠遠地逃開那些另加的稅站機動查稽稅丁。而在貨單賬簿上,也不得不以高報低,以多報少。船上另設密窩藏貨,各顯神通。因此,賬簿和稅單極少有完全相符的。

  柳志柏一聽知府大人盤問所運的貨物,心中一寬,貨物早已起棧,這時能查出些什麼來?

  「正月裡你的船下航南京,經過湘陰湖面,曾經發生了些什麼變故?」知府大人轉移話題:「說。」

  「這……沒發生任何事。」他說:「好像有從沅江下來的木排,與從湘江下來的木排會合。小民的船,是繞湖北端而過的,避免陷入木排中進退不得。」

  「真的?」知府大人語氣轉厲。

  「小民是實括突說。」他毫無機心地說。

  「趙大德,你說。」知府大人向原告發話。

  「回老爺的話,」趙大德愁眉苦臉地說:「那天,木排很少,今年雪化得早,但水不夠大,各江的木排雖有提早放的。但並不多。那天,小民棧號的船,被水賊六爪龍賀賊首的兩艘賊船截住洗劫,而柳家的船也在附近,賊船不但不攔劫他們,而且小的親眼看見賊船的人,與柳家船上的打招呼。六爪龍是最兇殘的一股水匪,劫貨之後必定毀船。賊船駛離後,柳家的船不但不救落水的人,反而看著在水中掙扎的人百般嘲笑……」

  「你說謊!你這天殺的……」鬧江龍悲憤地大叫,卻被兩個公人狠揍了兩記耳光按住了。

  「因此,小民懷疑柳家的人可能勾通水賊,甚至可能與水賊同謀。」趙大德有條不絮地往下說。

  「懷疑不能算證據。」知府大人正色問:「你必須有確證,不然就是誣告,你明白嗎?」

  「小的正要說。」趙大德出奇地沉著:「半月前那天午後不久,小的乘小船經過橘洲南端,看到柳家的船,與六爪蛟的兩艘賊船靠在一起,船上的人互相往來,笑鬧聲十里外都可以聽得到。小的以為柳家的船必定遭秧了。豈知大謬不然,三艘船分開各奔前程,船上的人揮手歡呼道別,六爪龍這悍賊兇橫惡毒,雖然很少殺人,但洗劫後必定沉船,任由遭劫的人漂流。柳家的船安然無恙,小的就確定柳家與水賊暗中勾結了。因此出面控告柳家通匪,乞大老爺作主。」

  「你怎麼說?柳志柏。」知府大人轉向他問。

  「真是天大的冤枉,荒謬絕倫的誣告。」他沉著的說:「正月那天湘陰江面,根本不曾發生水賊劫船的事。半月前橘洲江面……」

  他將與六爪龍交戰,擊沉賊船的經過概略說了。

  旁聽的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六爪龍橫行洞庭十餘載,劫船一兩百艘,得手即沉船,但很少屠殺苦主,任由被劫的人漂流逃命,不會水性的人當然難免遭殃。其實,在洞庭行駛的船支中,真正不會水的人少之又少,只要能支持得一兩個時辰,定可在湖濱登陸獲救,或者被往來的船支或木排所救起。十餘年來,六爪龍從沒失敗過,更沒碰上敵手,眾人一聽柳家的船,居然擊沉了六爪龍的船平安抵埠,怎不驚訝?

  當然,他不敢將縱走六爪龍的事實說出,只稱擊沉賊船,另一艘船逃走。

  知府大人臉色沉下來了,顯然不相信他的供詞。

  「證人作證。」知府大人注視著曾三爺:「曾舉人,把你親自目擊的經過從實道來。」

  柳志柏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曾三爺大概是替他辯白的,他相信曾三爺不會將縱放六爪龍的事說出來。

  「公祖大人明鑒。」曾三爺站起欠身說:「晚生將據實說出經過詳情,字字皆真,決無虛假。晚生在岳州訪友,乘坐柳家的便船返家。那天午後不久,船抵橘洲江面,兩艘賊船突然升起旗帆,迎面攔截。」

  「是兩艘賊船嗎?」知府大人追問。

  「是的,升起的賊船旗是三角黑長番,的確是水賊六爪龍的旗號。」曾三爺以肯定的語氣說:「晚生因為害怕,躲在艙內不敢出去,沒想到三船會合之後,賊人登船歡呼,竟然不是劫船。」

  柳志柏大吃一驚,心向下沉。

  鬧江龍張口想咒駡,被公人勒住了嘴。

  「不是劫船,是什麼?」知府大人問。

  「柳二少爺與賊人有說有笑,賊夥們在後面的貨艙,搬走了不少暗藏的軍器,其中有每十張束成一捆的大弓,有一匣五發(六十支)的鷹翎箭……」

  「你胡說八道什麼?」柳志柏忍不住驚駭地跳口而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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