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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龍遊淺水

  近鄉情怯

  船過了城陵磯,駛向湖口。遠處,岳州府城在望。

  這是從江陵下放至武昌的貨船,要在岳州停靠一夜,在城陵磯改為逆流而上,船速驟減。

  統艙中,客人們有些在打盹,有些預定在岳州登岸的旅客,則在拾奪行李。

  譚正廷已將大包裹整理停當,呼出一口如釋重負的長氣,跪坐改為箕坐,下意識地整理衣褲。

  右側靠在艙壁上假寐的健壯中年人,雙手捧著肚皮躺得四平八穩,突然張開雙目,盯著譚正廷笑笑說:「老弟,準備好了?」

  「是的。」譚正廷伸伸懶腰:「江湖人雙肩擔一口,行李簡單,沒有什麼好準備的,說走就走。周兄,如果行程不急,何不在岳州歇歇腳?據兄弟所知,岳州的三湘劍客羅廣是相當好客的。」

  「算了,老弟。」周正撇撇嘴:「三湘劍客羅老三人雖然不錯,為人四海,但他那位羅老大真是令人不敢領教,那是個氣量狹小,連狗都不想沾他的貨色。你是本地人,應該知道貴地的人情風俗。」

  「天知道。」譚正廷苦笑,年青的面孔顯出有點無可奈何的神情:「十四歲離家,十年湖海泛舟做江湖浪人,這十年來,我連三湘的土地也沒踏過半步,故鄉的事,只能從同道的口中略知一二而已。岳州到底變成什麼鬼樣子,天曉得。」

  「哦!原來如此,你是十年來第一次還鄉?」

  「是的。」

  「難怪你有近鄉情怯的表情流露在外。」

  「是那麼明顯嗎?」

  「至少你那坐立不安神情就瞞不了人。」周兄坐正了身軀:「貴地出了一位在江湖頗有名的人,是你的本家,浪子譚彬,一個亦正亦邪的浪子,大概是你的宗親,譚家在三湘是大家族呢。」

  「大家族中有大富豪大官宦,也有乞丐小偷。」譚正廷臉上有飄忽的笑意:「兄弟只是一個在江湖賺了幾文鬼混錢,回來看看本鄉本土的江湖小混混,哪敢與浪子譚彬沾上親?」

  「浪子譚彬聽說年初在山西道上,惹火了五臺山的密宗高手魯巴呼圖克圖,挨了一記致命的大印掌,從此失蹤,這半來音訊全無,可能完蛋了。哦!老弟,還有興趣重返江湖嗎?」「很難說。」譚正廷說:「如果故鄉容得下我,也許我會留的,十年,闖夠了,二十四歲啦!人生有幾個十年?落葉歸根遊子思家,能安頓下來,總比在江湖玩命好,是不是?」

  「不一定。」周兄又躺回原處:「你來自江湖,會回到江的,江湖人不管在何處,都靜不下來生不了根,除非你是武林世家子弟出外歷練,不然就不可能留下來老死鄉土。哦!你聽說過密宗大印掌嗎?」

  「略有風聞,不曾見識過。」

  「那是一種歹毒無比,霸道絕倫的內家掌力,與佛門的金剛掌天龍掌同源異宗,比玄門的天罡掌更具威力,被擊中的人,征狀與被紅砂掌擊中差不多,掌印朱紅浮腫,內腑逐漸腐蝕潰爛,如無奇藥救治,挨不了幾天,如被擊實,可立即斃命。

  浪子譚彬音訊全無,恐怕真的死了。唉!死了也好,像他那種遊戲風塵的人,是創不出什麼局面來的。」

  「哦!周兄,聽口氣你有不少牢騷。」譚正廷笑問:「你認識浪子譚彬嗎?你對他又有些什麼不滿的?」

  「曾見過他幾次,可惜沒有機會交朋友。」周兄笑得頗為得意:「他名頭響亮,我的確也不好高攀。而且他長像兇猛,令人望而生畏,不好說話。呵呵!我對他沒有什麼不滿的,那畢竟是江湖道上的一個硬漢,有關他的傳聞,是值得咱們這些小人物替他喝彩的。」

  「哦!兄弟所聽到有關他的傳聞,怎麼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

  「他的相貌呀——怎麼變成長像兇猛了?聽說他很年青,不修邊幅不拘小節,與常人並無多少分別。」

  「鬼話!我曾經在河南許州的酒樓和他隔桌喝酒,看得一清二楚,他濃眉大眼手長腳長,腰大十圍雄偉傲岸,要不哪能將開封的第一條好漢黑鐵塔常忠,從城牆頭舉起來扔落在護成河裡?天下太大,傳聞人言人殊,有大多數傳聞是靠不住的,你該相信我這目擊者的正確消息。」

  「哦!原來如此,承教了。」譚正廷抓起了包裹:「船快靠碼頭了,周兄,山長水遠,後會有期,祝你順風。」

  「謝謝你老弟的祝福,不送了,後會有期。」周兄挺身拍拍他的肩膀:「回江湖來吧,海闊天空,男子漢志在江湖,值得的,歡迎你重返江湖。」

  「再見。」

  春末,湖水低落,再過十天半月雨季光臨,大江的渾濁江水便會倒灌入洞庭,湖水便會急劇上漲,冬春與夏秋的水位相差很大,因此,冬春的岳州碼頭顯得格外壯觀,從水濱至岳門前,百十級碼頭顯得遼闊空曠。

  船靠上了北碼頭,北面便是到達華容的渡口。譚正廷背包裹,走上了碼頭。

  右前方那座十字形三層高的岳陽樓,總算讓他感到一震撼,—別十年,這座樓似乎也老啦!油漆剝落,覆瓦出現裂坍孔,真有點垂垂老矣的感覺。物換星移,十年畢竟不是短日子。

  一切景物似乎改變不多,但已看不到一張熟面孔。進了陽門,城內市街似乎比十年前要繁榮些。走在大街上,沒有個人認識他。雖則他曾經發現幾張似曾相識的面孔,但對方對他這個少小離家壯年回的人,已經毫無印象了。

  西大街是本城的商業區。正走間,前面三湘老店前的那店夥,含笑攔住去路,欣然地說:「客官,剛到嗎?天色不早,在小店將就些吧,包君滿意。哦。客官從下江來?」

  「從上江來。」地笑笑:「你這裡是……」

  「小店專招待上江來的客官……」

  「在下所說的上江不是指湘江,而是蜀江。」他舉步便「在下不能落店,要回家。」

  「回家?」店夥一楞。「東門落馬橋附近,就是迎春坊的那頭。」

  「哦。你是落馬橋的人,怎麼口音帶官腔?怪事。」

  好在他鬍子沒白,頭髮還沒掉光,否則就會應了那位大人的詩:少小離家老大回……笑問客從何處來?他從江湖來,回家啦。

  可是,故鄉並沒有多少可愛的愉快往事讓他回味。他父早逝,給他留下一棟聊以棲身的房舍,黃金似的童年,皆消在南津港一帶漁村裡,與港北孝感廟的老香火道人十分投緣。

  大多數時日他都不回家,住在孝感廟流連忘返。孝感廟香火旺,一年到頭都有善男信女為成了神的羅家三姐弟上香祈福,住在廟中頗不寂寞。

  孝感廟的全名是孝烈靈紀孝感廟,香火道人有七八名之多,有兩位是巫師,俗稱端公。與他感情最深的那位香火道人姓陽,叫陽道士,其實不是道士,而是多年前從船上下來,花了不少銀子在廟中寄食的孤客,有時幫著料理香火事宜,大多數時間皆消磨在至湖中釣魚上。他像是陽道士的影子,有陽道土的地方就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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