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8吾國吾民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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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大都督默然垂首,小王自知無幸,只是低頭哭著,趙尚書提起中氣,暴吼道:「來人!將這小子押入大牢,明日一早,開堂定罪!」眼見官差嘿嘿冷笑而來,大都督猛地舉起鐵手,咬牙道:「等等,再等等,再讓我想想。」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伍定遠捕頭出身,熟知律法,自也知王一通押入刑部的下場。 聚眾上山,死;挾暴劫財,死。王一通持刀行搶,犯的是重罪,一旦進了公堂受審,輕則流配邊疆,一世為奴,重則拖出狗頭鍘,當庭開鍘處斬。「治亂世,用重典」,旨在防患於未然。此乃本朝定下的嚴刑峻法,伍定遠公門數十年,自也深明道理。 怎麼辦?現下不必多談什麼治國大法、救民偉業。眼前場面再簡單不過了,王一通只要進去牢裡,十之八九會死。可他該死麼?伍定遠眯起眼兒,他望著那痛哭嚎啕的小老百姓,一時鐵手撫鐵面,只在咬牙苦思。 若要開脫王一通,不難。只消一句話說出,學著江充的官場技法,趙尚書定會賣他個面子,其餘官差自也會乖乖聽話。若不想敗壞法政,他還有卓淩昭的冷酷做榜樣,只消將眼皮閉起,對哭聲充耳不聞,來日殺死王一通的是三法司,與自己無關。 怎麼辦?怎麼辦?該拿官職來壓呢?還是……還是要置之不理? 年輕時官職卑微,遇上不平事,只管義憤填膺,破口大駡頭頂奸臣,可十年過後,頭上那個姓江的早已不見了,輪到姓伍的當家作主,方知其間的為難。 公門之中好修行,伍定遠先前指揮若定,明快至極,可此時目光卻顯得茫然。他一會兒望著升鬥小民,一會兒閉眼躊躇。那王一通自知命運全在人家的一念之間,只手擦紅眼,不住飲淚。其餘官差則是面色鐵青,都在等候都督裁判。 「於情,我不想抓你,於理……我又不該放你……這情理之間……情理之間……」 元宵花月夜,靜謐無聲的佛殿裡,但見鐵手拿起放落,放落拿起。饒那「天山傳人」貴為真龍之體,這幅肩擔卻也似萬斤之重,委實難以承擔。 「爵爺大人啊……」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尚書率先苦笑:「照您這般磨下去,到明年元宵也沒個了結啊……」 伍定遠怔怔愕然,他將鐵手舉起,掩上了額頭,卻也遮住了目光。 「來人啊!」大都督棄守,老趙隨即開工:「將此人押回刑部!明日開堂定罪!」 「不要!不要!」淒厲哭喊中,大批官差湧了過來,立時抓住了王一通,聽他尖叫道:「饒了我!饒了我!我不能死啊!我的孩子還小啊!啊呀呀!饒命呀!」 小王給拖了走,口中卻在高聲悲號,伍定遠聽得「孩子」二字,忽地雙肩一震,喘道:「慢……」大都督再次開口,想來又要變卦了。趙尚書苦笑道:「侯爺!您算了吧!這可是趙某刑部的案子,不關您的事兒啊!」大都督不理不睬,他行到王一通面前,咬牙忍淚:「我……我還沒問你,你好好一個良民,為何要下手行搶?」 「三兩銀!」王一通聽得此言,登時放聲大哭。他雙膝跪地,抱住了大都督的腿,淒厲悲叫:「三兩銀!我只求三兩銀!可整個北京就是沒人理我啊!嗚嗚!嗚嗚!」 大都督眼眶泛紅,他望著王一通,低聲下令:「來人!取我正統軍的糧票來。」人群分開,掌糧官緩緩行出,他從懷裡取出一疊糧票,交到上司的鐵手裡。 「五軍大都督府通令各州縣衛所,本票抵白米一石,見票兌糧,偽造者斬。」 這些票券出自五軍都督府,通行於正統軍營寨之中,只消找處衛所,隨時能依價換米。大都督取過糧票,如數塞入小民掌中,輕聲道:「待你家小探監之日,記得將票子轉給他們。」 王一通慌忙來數,待見手中糧票竟見多達三十張,不由驚呼出聲。當時白米昂貴,一石米折銀三兩一錢,這整整三十張票子賜來,等同百兩白銀到手。 賺了,王一通手捧恩賜,心裡很高興,此番放手搏命,總算替家人掙回了大錢,一家四口節衣縮食,足抵幾年開支了。他呵呵笑著,正想向好心的大都督道謝,可莫名之間,兩行淚水卻不聽使喚,已然滾落面頰。 心裡很明白,拿到了錢,也是該死的時候了。自今而後,妻子沒了丈夫,兒女失了爹爹,白髮老娘更要為兒子送終。王一通怎麼也道不出那個「謝」字,他只能親吻著糧票,淚水撲颼颼落下,弄濕了票子上的精緻印花。 「帶走!」場面悲戚,大批軍官湧了上來,將王一通拖走了,臨別之際,小老百姓用力回過頭來,大聲尖叫:「大人!謝謝!我代一家老小謝謝您!您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大好人!」 還是說了那兩個字,謝謝。一通終究是個老實人。大都督不願去看他的容情,只將臉面轉向照壁,無言無語。哭聲漸漸隱去,歹徒總算給押走了。眾官松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聽殿內傳來一聲嗚噎,依稀是伍都督所發。眾官紛紛去瞧,看那伍爵爺面向照壁,寬厚雙肩不住顫抖,那鐵手更是緊緊揪住額發,不住拉扯。想來他的額頭便是這樣禿的。 趙尚書驚道:「爵爺,您……您還好麼?」他躡手躡腳,緩緩靠到大都督身邊,正要去看他的容情,猛聽一聲悲嘶,都督咬緊牙關,如此悲愴呐喊…… 「八十三!」 八十三?莫非還有八十四、八十五?眾官滿心訝異,面面相覷,卻不知此言有何奧妙。場面益發不妙,趙尚書第一個醒覺過來,忙道:「諸位,下官還有點私事,得先走一步,一會兒祈雨法會再見……」大事不妙,誰敢多看大都督一眼。趙尚書是個聰明人,自要溜之大吉,腳步才動,冷不防一名參謀拉住了他,附耳道:「大人,方才鬧出來的事兒,請您務必……」 眼見參謀豎指唇邊,做了個噤聲手勢,趙尚書心下一凜,自知怒蒼魔頭行蹤不明,卻似在北京出現了,萬萬張揚不得,忙道:「行、行。趙某一定守口如瓶。」 趙尚書走了,眾官也一一告辭,偌大的殿上只余都督一人坐著,其餘幾名參謀陪侍在旁,聽他口唇喃喃,依稀又說了幾個字,卻也聽不明白。 大都督總是如此,他武功卓絕,性子沉穩,縱使戰地裡四面楚歌,他也能冷靜以對,帶領下屬殺出一條血路。可每當他返回京城,踏入「三法司」的轄地之時,他總似打了一場大敗仗,半天抬不起頭來。眾參謀從軍已久,自是深知上司的脾氣,一時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只能在這兒唉聲歎氣了。 眾所周知,龍手都督麾下有四名參謀,「掌糧官」名叫岑焱,「掌旗官」喚做燕烽,另還有位「掌令官」高炯。這三人各有所長,有的能調兵遣將,有的擅長奇謀獻策,但要說到出言勸慰上司,卻還遠遠夠不上邊。見得大都督心情不佳,卻也只能苦苦罰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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